有阵阵阴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吹在江恣脸上。
风很冷,江恣穿得少,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里衣。风像刀子似的阵阵刮过,冷得他想缩起来,浑身骨头都在打颤。
真冷啊。
冷得他忽然想起那些年在昆仑山上过的冬。
他想起他进了门内之后的第一年过冬时。
他不习惯昆仑山的大雪,每天冷得抖成筛糠,也不知道防风雪的结界怎么放。
他又是个太要面子的人,脾气硬的像头驴,不好意思低下脑袋向人询问,就自己那么生忍着。
是卫停吟某天突然跟个鬼似的飘了过来,脸上带着讳莫如深的笑,得意兮兮地问他,怎么了小鬼,怎么都抖出残影了,冷啊?
江恣硬着头皮说才怪呢,我才不冷。
说完,他还用力吸了一口气。他被冷得流涕,但不想在卫停吟跟前流下来,太难看了。
卫停吟就哈哈的笑,随手扔给他一本经书。
他真会扔,那本书啪一下子糊在了江恣脸上。
江恣小脸一痛,气得抓下经书骂他:“你干嘛!有病啊!?”
卫停吟却转身走了,他头也不回,语气里有着调笑的轻快调。
“送你了!”他说,“回去加两件衣服吧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癫痫呢!那书你帮我扔了吧,我早八百年前就看完学会了!”
“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恣嘟囔着骂他,鼻涕又要流下来了,他又用力地深吸了一鼻子,揉了揉通红的鼻尖,把书翻过来一看。
是有关结界的一本经法之书。
他怔了。
再后来。
再后来,他无师自通了那书里一半的结界法术,但也只能学完基础。
大雪里的一天,他一大清早就立在卫停吟舍院跟前,敲响了他的门。
卫停吟开门来了。他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嘴里还塞着刷牙用的杨柳枝,满嘴膏沫子,十分衣衫不整。
他上衣都没穿好,胸前坦坦荡荡一大片,给江恣看得脸腾地红了。
他臊红了脸,大叫:“你怎么这样衣衫不整地就出门见人!?”
“废话,我知道是你啊。”
卫停吟满不在乎地直起身,又没骨头似的软绵绵往门框上一倒,捏着嘴里的杨柳枝问他,“大早起的干嘛?”
江恣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胸膛上的那一片大好春光。明明时节入了深冬,他却莫名感觉已经春暖花开,周围都生机盎然了。
他支支吾吾片刻,红着脸抬抬头,声音都含糊了:“我……那个,你上次给我的书,我没扔……”
“哦。”卫停吟乐了,“不扔留着干嘛?”
“我还没……修过结界。”江恣嘟囔着,“师尊……不曾教我。”
“这么说也是啊。”卫停吟偏偏眼睛,看向别处,“师尊都不怎么搭理你,前两天还给你上了把锁。”
江恣不吭声了。
“他竟然连结界之法都没教你?”卫停吟又看了眼江恣,“这都入冬多久了,他也不怕你冻死。”
江恣低下脑袋,沉默得更用力了。
“行啦,我懂了。”卫停吟笑起来,“那你找我干嘛?”
江恣抽了抽嘴角,手指紧紧扣着卫停吟给他的经书,心里纠结难堪得要疯了,颤抖个不停。
他嘴唇都直哆嗦,脸红得像关公,怎么都开不了口。
“干嘛,跟要和姑娘表明心意似的,你是要给人送爱慕书信的小少年啊?”
江恣被说得脸上挂不住,红着脸大骂:“才不是啊!”
“不是的话就大大方方说话啊,红着脸憋着什么劲儿。”卫停吟说,“人要不耻下问,赶紧的,有话就说出来。”
“你这不是都知道吗!?”
“我就算知道,你也得主动点嘛。”卫停吟抬手握住杨柳枝,刷起了牙,声音含糊起来,“用不着觉得不好意思。这世道吧,就是越不要脸的越过得好。人如果要长大呢,就是要学会把脸丢掉。”
“死守着那点儿没用的自尊,就只能画地为牢。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要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明白自己的确是弱,也有求于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这时候,你就要丢掉脸面,鞠躬低身地去不耻下问。只有这样,你才能从别人那儿学到东西。”
“懂了没有?”
江恣撇了撇嘴,点了头。
“那你现在该做什么?”
江恣咬紧牙关,又憋了好久,终于从牙缝里咬牙切齿地挤出来一句:“我……这个,这本经法……我学到第三十页就……就不会了……想请师兄……”
他越说声音越低,跟蚊子嗡嗡似的。
江恣听见卫停吟开始憋不住地笑出声,还看见他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他一脸很欠揍的笑,还很欠揍地把脸凑过来,耳朵对准江恣,更很欠揍地用那种调笑的声音明知故问地说:“哎?你说什么?”
他真是欠揍啊!!
江恣咬牙切齿地提高了些声音:“所以说……我是说,请师兄……教我。”
“再说一遍?你大点声,我真听不清。”
“所以说请师兄教我……”
“哎哟,今天这风真不小啊,再说一遍?”
江恣快炸了:“所以我说请你教我啊?!!”
他喊得撕心裂肺,估计住隔壁院子的萧问眉都听见了。
卫停吟憋不住地哈哈大笑出声,点了头:“行行行,我教你。不就是师尊不教你嘛,我教你就是啦。这么瞪我干什么,生气啊?生什么气啊你?”
卫停吟笑着去扯他的脸蛋,江恣一把拍开他,气得两眼挂泪:“你这人怎么这么混账啊!?”
“哎哟你什么话,真混账就不给你开门了。”卫停吟还是笑,又伸手过去捏他,“再说,我混账又怎么样?这山上你找遍了,估计也只能找我了。我再混账,你不还是得靠我?”
江恣说不出话,只能愤愤地瞪着他,脸气得都鼓起来了。
可卫停吟说得没错。
江恣只能靠他。
那时候他虽进了谢自雪门下,有了亲传弟子之位,可谢自雪对他并不上心。
收他入门之后,也只是让他从门外弟子众多的舍院搬进亲传弟子的舍院,再让他和亲传弟子一同上日课而已。
不仅如此,怕他惹出祸端,谢自雪听了旁人谏言,为江恣上了一把锁,锁住了他的血灵根。
有很长一段时间,赵观停和沈如春也不敢接近他,甚至有时会冷言冷语几句。
虽说门外弟子们终于是都不敢欺辱他了,江恣的日子好了许多,但门内仍然没人正眼看他。
甚至有几次,谢自雪听了门外弟子们的编排,还对江恣打过骂过把他关起来过。
萧问眉甚至总是对他皱眉,不止一次地当着他的面,对谢自雪进言说,该把他赶出去,血灵根实在太晦气。
也就只有卫停吟把他当个正常人看。
卫停吟虽然说话嘴贱,可他是唯一一个认真听他说话的。
江恣总是在说话的,他总在别人欺负他的时候为自己辩解。可往往他才只说了一个字,那些人就会打断他。
没人听他说过话,除了卫停吟。
卫停吟从来不打断他,他甚至比谢自雪还像他师尊。
谢自雪收他入门,却没说什么,只是为他上了把锁,就再不过问,除非传来他欺负门外弟子或用了血灵根的传言。
卫停吟却对他说,别做魔修。
卫停吟对他说,刀怎么样,是看拿刀的人怎么用的。
卫停吟说,你得不耻下问啊。
整座上清山,卫停吟看起来对他最不上心,时时刻刻损他笑他,可却是江恣唯一的仰仗。
江恣呼了一口气出来,气息化作圆乎乎的一团白气,飘荡着消散在空中。
他想起那天,他堕入雷渊里。
他抓住了卫停吟。
而这向来话多得烦人的混账师兄,却再也没说过话了。
雷渊闭合,一片黑暗。江恣叫了他好几声,那双橙红的眼睛再也没睁开。
血从他脖子里往外流,江恣扯断袖子堵住伤口,可堵不住。
卫停吟再也没睁开眼,身上的温度慢慢流失,最终在他背上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骨。
他守着尸骨守了好几年,把他的剑带在身上,带了好多年。
那是他师兄的剑,是卫停吟的剑,是他的遗物。
剑上的火灵石还在运转,江恣可以靠这个骗自己。他知道他在骗自己,可这也没关系。
他抱着卫停吟的剑,过了许多个晚上。
可如今尸骨没了,剑也没了。
他不知道柳如意明天要跟他说什么,可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尸骨就算是被人带走的……可剑,也会被偷不成?
那剑不会被偷的。
它自己跑掉的。
【你呢!江恣!】
【你却负尽众人!你就是个混账!!】
耳边不合时宜地响起沈如春的声音,昨晚她歇斯底里的怒骂声涌上心头。
【你对得起谁了!】
她喊,【就算卫师兄真有一日回来了,你叫他去哪儿!?】
江恣深吸一口气。
他缓缓背过身去,往旁边踉踉跄跄走了两步,靠住一面墙,咚地滑落下去,坐到了地上。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吧。
卫停吟也会恨他的。
江恣捂住半张脸,长呼出一声颤抖的嘶哑气息。
卫停吟如果活过来,根本不会感恩他……看见他如今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卫停吟只会……
大约只会,也觉得自己瞎了眼。
卫停吟也会恨他。和别人一样,恨他成了这个鬼样子,死也不好好去死。
剑是知道的,他的剑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跑,才会消失……见神和卫停吟一样,都会觉得他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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