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瞬间,我看到他微微佝偻着咳嗽,似乎是受伤了。
但我来不及看清,这段记忆就被截断,我狠狠地晃了一下,撑了一把地面才没有瘫倒,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才将最后那一瞬的威压从神识里驱逐——神明全力出手,隔着时空也压得我呼吸不畅,我突然明白了为何嬴烈暴起时姬子立刻赶来,如他所言,我虚弱的魂体无法承受任何风险。
这片空间仍然繁星点点。
我恍惚想着宁苦甜是不是受伤了,他在与谁针锋相对,意识不由自主飘向他如今的情状,又飘回记忆里那几个大字,我错了吗?
他错了吗?
是谁......错了?
我的魂体已经摇摇欲坠,坚持不了多久便要一睡不醒,宁苦甜的神力压得我腰酸背痛——残破神魂撑不起完整的罚天神力。
最后一个,我想。
目光巡视过漫天辰星,原来这些星子也有颜色,隐隐约约,红、蓝、绿、紫、黑......还有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白。
我摘下那颗白至透明的星星,它在我手里像是要融化了。
额头抵上星光那一刻,世界变幻。
“为何不继续往前?”宁苦甜微微俯身,温柔地问,“一直往前,便能重入轮回。”
他面前一缕瘦削魂魄飘飘摇摇,比春风轻雪更薄,听到宁苦甜的问话也只是微微摇头,动作轨迹小得教人胆战心惊。
宁苦甜仍旧用神力填补了他的魂体,那片薄薄的魂略微丰润了些,却仍然低头不语。
我低头看了看,这道地狱海没有刑罚,触目所及近似无极海混沌不分明,是第六道。
宁苦甜稍稍后退一步,身子压得更低,又放轻了声音:“空无界是停滞,但不是归处,留在这里,总归是不好的;”他掌心神力无声流转,幻化出一袭柔软的绒毯和坐席交于残魂手中,“我想这样会让你感觉好受些。”
残魂顿了顿,伸手取了毯子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才跪坐在坐席上,用气音回应:“谢谢。”
宁苦甜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又后退了两步,给自己也安排了一个坐席,同样跪坐下来平视残魂,语气仍然温和:“大部分人阳寿尽时,来到冥河,为的就是投生转世,但你如果想一直留在这里,不再为人,也可以。我会给你选择。”
他看了看眼前默不作声的人形,柔缓地解释:“我没有看到你的罪孽,直接送你入轮回转生,这是其一;你也可以一直留在空无界,不进不退,但会困在你的记忆里,这是其二,”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其三就是留在冥河,但我会剥夺你所有的记忆、感知、情绪,你就只做一枝花,什么都不知道,不去看见。”
残魂略点了点头,沙哑着嗓子回答:“我想选三,谢谢您。”
宁苦甜明显地犹豫了几秒,又换了一种问法:“成为一株无忧花,就再也没有重返人间的机会了,即使日后后悔,也无回头路可走,还是要选这个吗?”
“我愿意成为一株花,”残魂抬起头看向宁苦甜,露出一个不太流畅的笑容,“辛苦您了。”
宁苦甜避开了他的视线,目光扫过空无界中其他自囚的灵魂,那些或抱膝或叩首的“罪人”用尽各种方法赎罪,是因为心里尚存希冀,只要自己想通了,便能拥抱新生。
但也有人什么都不问不求,神明赐予他愿望成真的机会,而他选择了杀死希望。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好。”
死神的力量没入残魂的身体,宁苦甜提醒着,也安慰着:“会有些痛,但不要怕,这是最后一次了。”
残魂笑着点头,去迎接永久的死亡,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闪亮得如同北极星熠熠生辉。
他剧烈地颤抖,又慢慢倒下,像一朵盛放的花朵渐次凋零,时间杀得人满面尘霜,他连自己也难以辨认。
记忆成为灵体,感知没入冥河,情绪四散,回归一方大世界。
宁苦甜遥遥一指,远处花海齐齐倒伏又站起,一株新生的无忧花亭亭玉立在前,比其他花苞小了好几圈,但他不会知道自己是稚嫩娇小的,无生无死,自然无情无欲,不知春秋。
冥河的风翻腾漫卷,梳乱了宁苦甜的长发,他站在原地很久很久,一袭绒毯、两张坐席、半块灵体是那个无力魂魄留下的痕迹。
毯子和身下坐席被他随手一挥就消散了,剩下灵体在他眼前悠悠晃晃。他犹疑着伸出手去,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神识顺着指尖的轨迹没入一朵温柔花苞的记忆,“抱歉。”他做了个口型。
他回看的速度很快,但爱恨情仇在短短几十年内吉光片羽一般轮番上演。
天生美貌,少年成名,初出茅庐便有老师悉心照拂。
老师真好啊。
谢谢老师。
他说。
老师说喜欢他,抱抱他,他点头了,头晕目眩、意乱神迷,甜言蜜语是穿肠毒药,对年轻的灵魂一击即中。
“乖一点,别怕,”要求他去出席宴会的时候老师说,“对你有好处。”
他也点头了。
酒精真苦,苦得他几乎要流泪,但那个将手放在他身上的人嘴里的酒气更苦,熏得他睁不开眼。
他逃跑了。
车速很快,但他没有力气,钢铁机器没有痛感,他在数不清的撞击中精疲力竭,昏迷不醒。
世界变得真快。
流言蜚语、口诛笔伐把他钉在耻辱柱上,事业断崖,口碑翻转,他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
帮帮我,老师,他哭着恳求。
老师消失了,像是世界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求过身边所有曾经照拂过他,称赞过他天分绝伦的同事、上级,没有人回应他的诉求,他们的回应只有两个字:赔偿。
我真的没有这么多钱,他绝望地呢喃,额头一下又一下磕在地板上,那是老师亲吻过的地方,地面冰凉锋利,刺得他颤抖不止,那是老师爱抚过的身体。喜欢你,老师一笔一划地写过这几个字。
给你少一点吧,他们笑了,但是你要去做我给你安排的工作。
好,他说。额头久久地贴着地板,他站不起身了,这一身童贞傲骨自此被打碎。
他们要他同样去陪侍那么下流的人,说那个人会帮助他渡过难关。他再次逃走,逃到远离这些人的地方,去做最简单的工作,煮水、剪花、揉面,什么都做,除了他们安排的那些。
但他总是做不久,美貌和名声曾经成就他,如今也逮捕他。
他工作的地方被频繁骚扰,他只能被辞退。
求求你发慈悲,老师,求求你,他发出讯息,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会还清那些钱的。
杳无音讯。
媒体、公众都是豺狼鬣狗,扑上来撕咬他的身体,他们满意地看着天之骄子坠落凡尘,指指点点、群起攻之,看,他原来是这样的人。
再坚持一下,他咬着被子安慰自己,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老师不曾回复过他的消息,他茫然地在夜里写信,请不要躲着我,我仍然感激我们相遇。
那些人咬得越来越紧了,他们唤他回去,那是他和老师之间的秘密,现在成为了哄他自囚的诱饵。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再流泪都觉得下贱,世界是一个装潢得五光十色的狩猎场,他是被盯上的猎物,流血的情态那么诱人,利齿虎先狩猎圈养了他,于是所有的捕猎者围着他欢庆一场披着爱情假面的献祭。
餐刀落在手腕上,切割血肉和破开西瓜一样容易,身体沉入水面下,温热的死亡比年少的第一个吻更美妙。
宁苦甜的身体晃了晃,神力及时地化出坐榻支撑着他。
他坐了很久,无声地吸了第一口气。
那双眼眸死水无波,无神地望着前方,整个冥河一直在轻轻震颤,他毫不理会。他一步步走向冥河深处,但挺直的脊背无法为他指引方向,他无处可去,最终停在那一枝初生的无忧花前,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娇嫩的花瓣。
我头痛欲裂,感觉魂体已经被死神的神力侵蚀得龟裂,到了极限。
漫天星辰在我眼前缓慢地旋转汇集,杂乱轨迹让我头晕眼花。
要去找到阿宁,先要离开这里回到地狱海中,然后再......
我这样想着,眼前晃了晃,时空之杖脱离我的身体化为短杖支撑住了我。视野渐渐清晰,我才发现我已经回到了冥河。
宁苦甜倒在树下,树上引魂灯不紧不慢地转,一圈又一圈年轮在灯周泛起又湮没。
我扑过去扶起他,他的衣袍皱得不成样子,原本整洁铺开的衣摆被身体带得一片狼藉,像是他原本想要安然端坐着等我回来,却最终陷入无法自控的昏迷。
他面容惨白、毫无人色,身体冷得如同万年寒冰,我的心被猛地扯了一把,沉重地下落。
汹涌神力从我身上宣泄而出没入他的身体,像供养——也像偿付。
我覆上他喉间,他的身体逐渐变得柔软温暖,面容又悠然发光,我呼出一口暂释重负的气,满身神力和精神被釜底抽薪,身子一歪也昏睡过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操纵时空之杖将我们护在了伞下。
是神非神,都可以在此时此刻此地相拥。
迷幻的梦境里,神力从十方大世界,三千小世界里源源不断地输送向我的身体。
我坐在这一片时空的中心,上下左右站满了不同的人,他们手里牵着不同颜色的丝线,每根丝线的源头都是我,神力在我的身体内回环流转,又通过丝线传导至那些人手里。
于是那些人越来越多,从五个、十个变成百个、千个,最后如同天上星辰,以亿计数,再也数不清了。
我在梦里成为无数个凡人。
成长、追逐、成就、败亡、轮回、成长、败亡、轮回、败亡。
身体拼命挣了一下,我冷汗涔涔地睁开眼睛。
宁苦甜的眸光如云霞铺陈,我晕头转向地伸出手去抓握,被他柔柔地接住,他的脸颊在我手背上蹭了两下,眯着眼笑了。
我的眼睛又开始泛酸,试探着翻了个身缩进他怀里,他没有后撤,只是在我背上轻轻拍了拍。
“我都看到了,”我说,“你难过的话,也可以在我怀里哭。”
他停顿了几秒,轻声笑了:“......我可不哭,我才不是小哭包,”他动了动身子,让我枕在他手臂上,叹息着补充,“都过去了。”
我没说话,侧身去听他的心跳。
为什么他的心跳总是急促?
我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他的眼神永远温柔。
我挣扎着坐起身来,感觉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顿。
“抱歉,殿下,”宁苦甜轻触一下我的手腕,声音低低的,“神魂透支太多了......早一点回来就好了。”他摇摇头,捉住我的两只手腕,远处冥河又在翻腾,光河瀑布冲我当头撞下,我没有躲,只是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歉意与怜惜共存,我的记忆微不可查地闪回,看到了同样一张脸,来自万年以前,那时他还不是冥河主人,只是我的阿宁。
闭上双眼,世界就变成了一片黑暗,不管在哪里都是同样的黑。
我又睁开眼睛,神力和生气抚慰了大半疼痛,只剩眉心还存留着隐约的刺痛与晕眩,我拍拍他的手,收起法杖起身站直。
他跟着我站起来,看向冥河水面不说话。
“我想喝甜茶。”我叹了一口气。
他眼眸弯弯,手轻轻往下一按,茶案出现在他身边,他顺势坐下去泡茶。
“你说,”我趴在茶案上看他捣茶,“我要是死了,会不会也会选择再不入轮回,变成一株无忧花?”
他的手指不着痕迹地颤了一下,原本捏在手里的一点茶叶落在茶盅之外,他低下头,轻叹着挥挥手,不听话的茶叶消失在他眼前:“......殿下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有机会来到冥河。”
我看了一眼他的侧脸,头顶的引魂灯引着他纤长眼睫在眼下打下阴影,他的嘴唇微抿着,我放柔语气安慰他:“只是假如,预想一下......我也不想死,比任何人都不想。”
他偏头对上我的视线又很快移开,嘴角微微提起,煮茶的姿势行云流水:“殿下绝不可能死在我前面,我不允许。”
他的笑意更明显了些:“殿下必须承认,冥河主人的这句话,比任何神明的承诺都更有分量,毕竟,我才是那个掌管生死法则的神。”
“我承认,”我抓了一把他的长发,一点一点帮他捋顺,他停下手,安静地看着我,我嘟囔着自语,“但是能够自己选择生还是死,也很心满意足,就像那个分明无罪,最后却主动成为一株无忧花的人一样,不是吗?”
我抬头去看他,他的坐几稍高,我以这样的视角拷问我的守护者。
他眸中光芒闪了闪,轻声开口:“他......”煮沸的水发声截断了他的话,他转头提起咕噜冒泡的水泡茶,“那个人和殿下不一样,他温柔太过了,”他放下沸水,将第二道甜茶推到我手边,“原本,他可能也不是那样的性子,殿下就更不是了;我不是说你不温柔,”他安抚地看向我,“殿下可以是各种各样性格,我只希望殿下不要因为柔善心软受伤......那比单纯的恶意更难过。”
我猛嗅了几下茶香,点点头。
“可是,如果不心软,就会像那个屠戮了四十万俘虏的将军一样,”我把茶杯递到他嘴边,他挑了挑眉,配合地低头饮尽了杯中茶水,杯沿留下一点滑落的水渍,我点了点杯身,茶杯呜咽两声,我说,“把战争也变成算式,他从来没承认自己错了,是不是?”
他又非常无奈地笑了,缓缓答道:“大型战役中将领确实容易表现出这样的作风,但是,相比于是否将别人的命当做数字,我更关注的是,殿下不要被别人钻了空子,变成被填进战场的数字。”
我放下茶杯严肃地看着他:“我以前被别人利用过?成为数字过?”
“没有,”他答得很干脆,眼皮耷拉着,“殿下一直很聪慧,我的意思是,需要警惕。”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换了个话题:“阿宁,你以前是不是......见过另一个‘我’?”
他不说话了,伸手又去煮水。
我敲了敲茶桌,他并不回应我,我垂眼看了看自己的魂体,又叹了一口气。
时空之杖在我手中顷刻变化,与天同高,与河同宽,只用了一刹那飞上高空,又从空中坠落,带着澎湃气势插入冥河,河水掀起百丈巨浪,河中漂泊幽魂齐齐嘶吼,却被宁苦甜的神力压着,哭喊传不进神明的耳朵。
我看得清楚,法杖入河那一瞬宁苦甜皱了皱眉,身子微微一弯,但先是伸手一划,在我面前落下屏障,防止河水伤我,又向前狠狠一攥,整个冥河瞬间停滞,水流、风声、血腥气、芬芳花香全都落入须臾即永恒的静默,瞬息之后,河水倒流回还,奔腾向相反的方向——这个神界一呼一吸,都随他心意。
我倒在他怀里,驭使法杖出手耗尽了我刚休养回来的一点神力,眼前一阵阵发黑,我攥着他的衣领把他拉近,气若游丝地示威:“你看,你知道我会自己去找答案的。”
他看着我的眼神几乎等同于被千刀万剐。
我手一松,终于放任自己没有任何防备地在他怀里睡去。
这个梦不再虚浮散乱,变成了纯净的灰,世界不存,神明不存,我也不存。
阿宁在哪呢?我想。
他死了,有个声音说。
可那明明是阿宁的声音。
我颤抖着流泪,是我......害了他吗?
你一意孤行,他护着你,自然就害死了他,身为死神,却偏要逆天而行,揽下守护之责,他的命早就定了。
——我不信。
我不会死,我也不能让他为我而死。
定?
呸——
什么天定命运,谁配定我的命?定阿宁的命?
我往前一扑,扑进一片温热的流泉里,流泉用阿宁的声音同我说话:“我早知道拦不住、也瞒不过殿下的,可我还是......我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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