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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言为人之剑

“生命是在女神对我们的爱中生发的——即刻如同无穷,万物迸发而出,只如同水中的沉淀,事物在坠落中寻到了自己的位置,各司其职,各有其生,各享其爱——”

她打断了第一次;讲师们要求她打断以告知他们,她在思考。

“请说,安铂。”教师停下来,满足而似又有些无奈。他们真难琢磨,是不是;他们要求她提问又害怕她提问。

“什么是爱?”她放下手,背靠墙体而座,窗外展开便是日间青蓝色的海岸。她年幼的面孔清澈,空洞而寒冷,尽管她做了一切人要求她做的:坐直身子,认真听讲,若有疑问则举手提问。教师垂目望她,闭眼,深呼,终从浮现脑海的文书中寻到些确切的力量,庄严道:

“世上最伟大事物,其名为爱。”

她又举手。教师率先制止,解释:

“伟大是了不起,强大的意思。”他可以将它解释为,譬如说,更中性和严格些:在民族和国家的生存中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人和事,展现了超乎普罗大众平均水平,在这个意味上,不妨说是远超,甚至于些恐怖和压倒地步的存在,那些无法想象的事——但现在,他在孩子做解释,所以,是的,现在他不能伟大,他不能超乎想象而必须变得非常具体,让这个恐怕不知伟大是何事的孩子明白。

她看着他,眼中浮现思考,而,根据教师的经验,这意味着最终的迷茫。如果生活是一道几何,她几乎从未单独解决过任一一个组合;她可以打碎基本公理,像她们不存在她的世界里;像她所生活的世界跟他们不在同一个空间和维度,所以当他们看见公证和完美无缺的正面,她看见碎裂和不成意义的残缺。他是个——像很多做他这个职业的人——学院派,所以他们很多时候会遗憾,有些人无法享受到用理性趋近圆满的快乐,他们遗憾人们无法用线条逼近一个世界或用代数表达所有语言(尽管他读的经文上似乎不这么说,而现在这是他教学的内容。他没有完全意识到)——因此,大部分普通人,或者说,大众,无法享受到理性深沉而庞大的宁静,为他们的欲望和感情随波而去,更残缺,如果公正地说,更不幸,如果更慈悲地说,既残缺而又不幸的,这似乎正是他面前这个学生应有的状态,但有些声音,又不这么说。

(各司其职,各有其生,各享其爱——很难,很难。不是吗?他嘟哝道。他意识到了些偏移,但赞赏自己无私的怜悯。)

他看向学生的眼:一个不完整的头脑,倾向从此不再,或者起码,缓慢地发育,永远在边界之后和历史的后背,如此缓慢甚至像是不用成长。海潮涌起,他面前,忽而且一阵风,让那海面如洒上碎钻,极为刺目,而因海的颜色浅淡了,他忽在炫目的昏黑后低头寻些缓和,从那辽阔壮丽的自然之美中忽然回到这个瘦弱,残破而迟钝的孩子身上;他低下头,没有回避,而这孩子不知躲避,所以她们目光相遇,他撞进她的眼中,没有任何准备和防守,甚至没有一两句话来提示或缓冲最极端的情况,因为通常而言,他觉得自己是完全安全的;他在这个孩子面前不面对任何压力:没有恐惧,焦虑,不安和挫败。这不是他的孩子,不是他的未来,不会伤害他。

他后退一步。

“我还是不明白,老师。”孩子缓慢道,没有眨眼,所以那双眼便仍同先前般装盛他,迎接他也吞没他。深邃而黑暗,但不欠其蓝色的本调——多少石料被揉碎,多少花叶被抽干,才有这么一双眼睛!人从事物中抽取含义;软弱之人的眼是涣散而丑陋的(出于他们的健康状态)——他没有看见任何一个。

一个圆;最完美的图形,没有任何缺口和变化。他看见了什么?

(他好像看见了完整——虽然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个不完整的孩子;她学不会任何东西。)

像她原本就不需要领会和理解任何事。

“——我知道我有很多事都不明白,老师。”孩子有礼,谦虚(从字面上来说,完全如此;如果谦虚不是一种感情而是一种存在,此仪态完美无缺)道,思索片刻,勉力编织语句:“但,您说的话,让我想到,前几天,奇瑞亚女士告诉我(语句已开始破碎,她停顿在任何她觉得可以使前后稍显连贯一丝的地方,其暗示是奇怪的:她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不知道怎么说。但这如何可能?)——我应该继续训练,因为我要成为一个(停顿),”她回忆,没有任何表情波动,眼睛悠远深邃,说这句话:“伟大的王。”

她说完了这段话,不得不停止,稍微休整片刻。教师手捧经文,没有意识到他的紧张,但显然他已意识到情况有些奇怪。他将手落在桌台上,看着这孩子,见她稍吸口气,对他说:

“这意味着我要成为一个充满爱的王吗?”

阳光照耀,寂静地落在室内。教师感到手上的书沾染了汗液。语义上,他应该笑;但感情上他并不想笑。孩子看着他,观察他。她可能眨了一下眼,也可能没有。

“那么不是。”她判断道:“我不明白,老师。爱是什么,”她停顿,又问:“伟大是什么?”

教师喟然长叹,后退一步。他抬头看向天顶追着上面黑白的光电去恢复他情感上的冷漠;这有些像蜥蜴追寻蚊虫但他可保证他更丰富些。做完这件事,他再次有信心,恢复对这个痴儿的平静,垂头道:

“我们一个一个分析,好吗,安铂?”

她点头,坐直,带着一种无情感并且对所要求事物极精确的态度,望着他(如果他更认真些,意思是,更严肃些,将她看作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而不是一个必然无能的痴儿,他应该会发现她所做的就是他方才苦苦追寻的。但再怎么说对他而言,他们都应该天差地别,所以他没有做此观察。)

“爱……是一种感情。”教师说:“你爱你母亲,安铂。”

这不是一个命令,也不是疑问,这是个陈述句。孩子也明白,所以她略微抬起头,和先前有丝不同。教师笑了。

“看见了吗?你现在就比先前更集中,更……”他试图描述:“更有感觉,感情些。你开始想象你母亲。你在感受她。”

这是一个陈述句:或许这也是教师和任何人仅仅对她的眼睛偶感惊讶却不至于害怕的原因。她的眼睛没有感情,但她有。她笨拙而努力,让他们感到可辨认。她对母亲有显而易见的依赖和偏爱——问问前些天有多少人为这个孩子在她母亲和军部对峙中所迈出那一步而感到惊讶和感动吧。那在花园中迈出的一步使她离开那些高大的女人,也离开了花树所洒下的阴影,进入阳光中。瞬间她像在金光所造的水池中跳跃,沿着那明暗相间的石头,朝向她的母亲。两对手臂都在邀请她,两边人都在看着她。她没有任何犹豫,选择走向母亲,抱住了她的腰。母亲哭泣,其余人又怎么不是?这个举动让她转眼间变得更有人情味,同时,更平反而正常。显露出感情,一只老虎也是可爱的!感情使人亲切而亲近。

“你喜欢抱着你母亲,对不对,安铂?”

她思索片刻。“她喜欢抱着我。”她重复,似乎在造句,将主动语态改成被动语态,但不得要领;语法构造词没有出现,只是主语和宾语换了位置。“当她流泪,你会觉得难过吗,安铂?”更长的沉默,意外,她这回给出的是一个完整,崭新的句子:“当她哭泣我会想让她停下。”

教师感慨:“完美。完美。安铂,这就是爱。”他对她做出手饰,帮助她记忆:“爱是一种温柔的本能。你母亲给予了你生命,所以你爱她——这种本能使生命诞生,因此伟大。”

他见这孩子蹙起了眉,心中宽容了几分:这太正常了!这孩子对分析复杂的句子没有什么有时,总需要耗费极多精力。他耐心地等着,听她缓慢问:

“……那除了爱以外,还有什么事是伟大的吗?”她重复那问题:“什么是伟大?”

复杂的问题;极其复杂,同时简单,如果考虑此情形的源头。伟大的王。教师嘀咕:军部那群迷信,孤注一掷,无计可施的疯女人。一个痴儿,勉强在做六七岁的事,现在已十二岁了,仍在等着。她们想要什么?她们想要的,就是伟大在这个语境下 的定义。他决定发挥自己的客观精神,给这个情景加上一二普世性,尽管可能使这孩子听不懂。

“做到其余人做不到的,并且对人的生活有益,就可接近伟大了,安铂。”他简练道:“同常人的差别越大,通常我们就认为此人越伟大。”

她停顿了很久,那双蓝眼终于眨了起来。他看见她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皱着眉。

“……那我已经和常人,其余人,差别很大了。”她思索道,令教师感到意外,非常清晰:“所以我应该让人的生活,有益?这是伟大吗,老师?”

这时沙漏已耗尽了,钟发出鸟鸣似的水流声。这痛苦,徒劳而自我环回的概念定义终于结束了——生活,学习和知识,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不断重复的概念定义,但从来不像这样幼稚,无奈!教师让开身,为学生拉开门,准备送走她,同时,开始自己的时间。

“去吧,安铂。”他柔和道:“去玩儿吧。别在意那些——军官跟你说的话。”

她抬头看他,眼神问询。那么她是在意她们说的话的!为什么?

“记得你母亲说的。”他因此这么鼓励她,满面笑容:“你什么也不用担心……去吧……去玩儿吧……”

到阳光里去。他暗示,指着窗外,像对他来说,阳光似应是个很好,很良善的事物般。她转头看向那儿,不禁眯起眼。她的脑海中,疑问不停,一个接着一个,几像暴风雨,但她面上还一点也看不出来。终于,她点了点头,往外走去,在教师的注视里进入阳光中,没有回头。

阳光伟大吗?

她走上草坪,感足下松软的感触,像过去的每一次于其相遇般伸手将它接住,感到它的明亮,温暖和流逝。她思索伟大这个词汇,然后抬起头看着每个匆匆经过走廊的人,看见她们也在回头望她。表面上,她的生活忽而变为两个月来都未有过的轻松和闲适,因为所有人都被她母亲直接地‘要求’不要再让她做任何可能产生危险的活动,同时,不能对她提及任何那些不切实际,引起多余恐惧,焦虑的事。没有更多的‘天命之王’和‘体力训练’。她说:“让她像个孩子一样玩罢。”

“……奇瑞亚女士说您今晚可以在花园里找到她。”

她经过走廊时,一个仆人从侧边来,低声,有些颤抖地对她说。她抬起头时,那传话人已匆匆而去,连面孔都不为她所见,像近日来所有人一样。她维持着回头的姿势长久站立,像能听见温暖回廊中传来幽暗的声音,石外,海洋吐息。

海洋伟大吗?

她思索它:伟大。

“……你生来就是要成为一个伟大王者的,安铂。别看历史对你的限制,别听母亲对你的教导。我不是你的教师或者教官,殿下。”

她手脚并用,向花田上的一块土坡爬行。阳光从石缘后显现,之后,田野和天空辽阔,奇瑞亚的发在空中飞舞。如此寂寥旷野,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存在。

“……我不会告诉您该怎么做。您要听从您的本心。”

两人在花野的吹拂中对望着,奇瑞亚低头看向这个痴儿,恭敬而自然:

“……它会告诉您如何走上,您的王者之路……”

因此,她在完全掌握语言之前就知道何为策略了。她问奇瑞亚为何她的母亲“没有如她所说一样,见到她的训练而变得高兴”。

“为什么她不高兴?”她企图厘清此事:“有什么办法,让她高兴吗?”

奇瑞亚带着一种事实的高傲和漠然看着她;一种对于执迷不悟显而易见的残酷无情。

“世界上没什么能让您的母亲高兴——除了谎言。我可以暂且教您一些方法,让她展露笑容,不再哭泣。您想学吗?”

她回答是的。谎言——她并不是完全不知道,甚至不陌生。多少次她在花园中寻找那死去的动物,为了听到只言片语?但是一切还是模糊;一切还是破碎,但她已隐约从这本能性的调整中,明白了此行为可带有目的。第一次她的行为有了方向和实验,当她带着这个魔咒,回去寻找母亲。

母亲仍不常同她相处,但比先前更多。她带她去花园和真正的森林中散步,没有其余任何人,只有她们俩。她会带她坐在溪水边,将她抱在怀中,让她们两人的脚浸进潺潺流水里,有水藻轻抚,银鱼游过。有时候,她能看见虫子,用手去捉,但母亲总是先动手。她会微笑,伸出手,将那银色,绿色,黑色的虫,捉在手心,继而放生归去,像云将它们送至草地。

母亲和众人不一样:去做出,加固这个先前已有的判断,不需要任何理性,只需要有一层完好的皮肤和可支撑立体的血肉;如此足矣。她坐在母亲怀中,感母亲的手轻轻为她梳理苍蓝近黑的鬈发,为她扎起发辫。在这种时候,她的表情会有一丝从空洞到迷茫的嬗变;发辫在伸长,像藤蔓伸长,最终,她不得不抬起头,用那类对她来说极为罕见,甚至有些胆怯的表情,无声询问母亲她感诡秘难耐的原因。

母亲笑了。发辫落下,她伸手将它放在她的两肩;她柔软,充满未知魔力和无边力量的手环住她。她无法动弹,听见她的呼吸,感她血管的起伏。

“我爱你,安铂。”

妈妈柔声说,像叹息。

爱。再一次——语言系统在这儿显得孱弱,尾大不掉,所以她不能很好说出她在哪种程度,哪种具体的语境下,在哪个连续而断裂的时间里也许忽然明白了那句话:爱是伟大的。这种认知的获得当然是矛盾而不完全的,因为她仍然不知什么是爱,也不知什么是伟大。她所体验的可能是一类超凡的张力,认知系统和被认知的事物之间巨大的差距让她体会到那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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