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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壶中日月(上)

沈介眼下有些尴尬。

他此刻正站在袇房的院子中,面前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妇人,热络地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你这小娃娃,怎么天天都穿这一身,年轻的小娃娃,就该打扮得花团锦簇一点,你看我那孙儿就会打扮……”

沈介窘得连耳根都有些发红,想要把手抽回来,却又不敢硬拽。

拯救沈介的是一旁的范贲,他是这么打断自家夫人的——

“人家娃娃眼下还未除服,自然得穿素服。穿什么花衣裳!”

“就是要穿素服,也不用如此素净!你看看,这就一身白,一点修饰都没有!哪里好看了!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彭夫人老大不客气地刮了范贲一眼,范贲便训练有素地缩着脖子,朝一边躲了躲。

彭夫人才懒得管他,转头吩咐自己的婢子,“去库房里把那件浅青色银线云纹的锦缎取来,叫人给涧松做上一套。”

沈介忙出声阻拦,“夫人,我的衣裳已经够了,当真不用再做了。”

“你这娃娃,也别跟我客气,我看你呀,就跟看我自己的亲孙子是一样的,”彭夫人眉眼弯弯地看着沈介,“你也没个长辈在身边照料,以后呐,有什么缺了、短了的,尽管来找我。”

她一面说,一面又伸手给沈介理理衣襟袖口,一派含饴弄孙的融融情状。

沈介眼眶有些发热,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是讷讷点头。

彭夫人又一扯沈介的袖子,“这袖子是不是短了些……”

话音未落,只听“啪嗒”一声,什么东西从沈介袖间滑落下来,摔在地上。

等沈介意识到是什么东西掉了出来的时候,那块藏着孟霁身姿的木牍已经被彭夫人拾在手中了。

“呀,这是谁画的?”

沈介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是……是我之前随手画的。”

彭夫人端详着这块四边几乎包浆的木牍,“这画的是哪里的山水?倒与咱们这里迥异。”

“是朱提,”沈介硬着头皮解释,“介曾随家父在朱提住过几年。”

“这树梢上,是藏了个人?”彭夫人眯着眼睛使劲儿看了半晌。

“……是。”

最隐秘的情绪就这么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他人面前,那一瞬间,沈介自觉狼狈至极,却又不得不强作坦然。

“……那人是介在南中时的好友。”他听见自己如此说。

彭夫人笑起来,“你呀,怎么把人塞到树上去了,我人老眼花,险些认成猢狲呢!”

“我瞧瞧,”范贲拿过来看了两眼,帮自己夫人说话,“不怪你眼花,哪有画人,把脸都遮了的,这叫人如何看得出来!”

沈介垂下眸,唇线紧抿,没有给出解释。

彭夫人一见沈介这表情,忽后知后觉地猜度到了什么,当即劈手从范贲手里将木牍抢回来,塞回了沈介的手上。

末了她还不忘斥了自家丈夫一句,“又不是画给你看的,瞎批评什么!”

范贲好心当了驴肝肺,气得挪开一步,用行动表示同这不知好歹的妇人划清界限。

正这时,先头出去的那婢子回来了,手上却是空空,“夫人,库房里,没瞧见夫人说的那种锦缎呢。”

眼见着奇迹介介没得玩儿,彭夫人不高兴了,“我前些日子还见了,如何会没有,定是你找东西不仔细。”

“奴婢仔细找过了,当真没有。”婢子快要哭出来了。

“说不定是你记错了。”范贲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如何会记错?行了,我自己去找!”彭夫人又瞪了自家丈夫一眼,扶着婢子径自去了。

彭夫人这一去,就不得了了。

她竟发现自己好多名贵好看的锦缎都不知所踪了!

更糟糕的是,随着范贲之后的点验,不光是布帛锦缎少了许多,就连仓库里面的粮食也失踪了不少!

这可就大事不妙了。

就连一向“不食五谷,吸风饮露”[1]的老神仙,闻知此事后,都大发雷霆,痛斥范贲管个家都管不好,将来如何能自立门户。

这事儿跟沈介就没有什么关系了,他跟老神仙告了假,揣着自己这几个月攒下的月例,往山下而去。

他要找那位半饼之恩的大娘去。

他自认没法子学韩信以千金为报,不过千钱为报还是力所能及的。

那位大娘家的地址,沈介一直记在心上,稍问一问路,便找到了地方。

然而迎接他的,却只是一扇紧闭的屋门。

沈介只好原地等候。

他今日依旧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素服,衬得他皮肤更加白皙。

他又不肯放纵自己的仪态,便是没人看着,他也周周正正地站在那里,搭配着他那身出尘清雅的气度,便颇有些仙鹤落于凡尘的既视感了。

于是,当一个担着空水桶的老伯路过的时候,下意识便以为,这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出来玩儿。

沈介一扭头,也正好看到了路过的老伯,忙赶上前来,拱手一礼,“老伯伯,劳烦问一句……”

他指指那扇紧闭的大门,“那家人却不知几时回家?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也没见人回来。”

“那家人?”老伯愣了一下,“你找他们?”

“是。”

老伯的脸色便沉了下来,“郎君何必寻人开心!”说完一甩水桶,扭头就走。

沈介愣了一下,方追过去,“老丈留步,小子并非寻人开心,实在是有事找陈大娘。我记得陈大娘曾跟我说,她要去汶山找她女儿,到秋收前才回来,却不知她眼下是回来了,还是依旧在汶山?”

老伯的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沈介,“你认识陈娘子?”

“是,”沈介将之前陈大娘如何分自己一半蒸饼的事情讲了,“小子此番只为报恩而来。”

老伯听完,叹了口气,“陈娘子素来是个热心肠,只可惜这世道,好人又如何,该死了,一样要死。”

沈介呆了一呆,“死了?”

“你还没听说吧?汶山的羌胡反了,那些羌胡可凶悍了,杀了好多人,又抓走了好多妇人。他们一家……哎!都是命。”老伯摇了摇头。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淋下,沈介整个人都傻在那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夏天前吧?有一段时间了。”

老伯没有再看沈介,担着他的空水桶,缓缓地走了。

午后,太阳从云层后现了身,追进度似的,卖力地洒下一片酷热。

土路上的泥巴,很快被晒得干秃秃的,人走过的时候,灰尘便扬了起来。

热气钻入地底,又从土里蒸腾出来,跟头顶上的太阳上下夹击,旨在让每一个胆敢出门的人都不好过。

可沈介似乎感觉不到一点热气,他缓慢地行在路上,心却是冰凉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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