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过世的祖母是扬州人,无论是长安府邸,还是扶风故宅,阿翁的宅院中,都种着这样一树琼花。
当年先帝驾崩后,远在南海的阿翁被召回朝堂,告以先帝遗诏辅政,然而不过一年有余,阿翁就被国舅一党排挤离朝,从此蛰居故乡扶风,每日以读书、耕种、参禅为业,尽弃功名,专心做个逍遥散人。
百龄就是出生在扶风,八岁之前,都是在扶风的山水中度过。
后来国舅势倒,天子曾想起这个为自己舍身抗言的老辅臣,于是降诏征公孙弘父子还朝,公孙弘让次子公孙止应诏赴官,自己却具表谢绝了圣恩。百龄那时五岁,跟着耶娘出发时,抱着阿翁脖子哭得肝肠寸断,死活不愿意离开,公孙弘疼碎了心,公孙止夫妇也于心不忍,遂将她留在扶风与阿翁为伴,从此祖孙相依为命,几乎没有片刻分开。
然而八岁那年的初夏,法华寺举行水陆大会,阿翁一早出门,却将她撇在了家里。她在门前望着阿翁骑着驴徐徐远去的背影,抱着猫儿噙两汪泪,直至那一人一驴彻底从眼前消失。
荀翁牵着她的小手,将她哄进了屋里,搬出纸笔说:“小娘子不是学会画画了吗?咱们就在家中画画,画好一幅后,郎主就该回来啦!”
于是她抽噎着提起笔,一笔一划开始作画。
她把阿翁画成猫儿的模样,做着平时他在家中做的事,读书,打坐,抚琴,散步。越画越觉得寂寞,越画越感到委屈,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看见庭院琼花缥缈,她听到些声响,疑是阿翁还家,遂揉着眼睛,抱起也才刚刚睡醒的猫儿,来到了中堂,里面果然端坐着一个身影,她在门边探头,“阿翁?”
却并不是阿翁,而是个琼花般清雅漂亮的小郎君。
那场法会整整持续了七天,本该漫长寂寞的七天,在后来的回忆中却短暂得不过一瞬的光阴。
她每日与那位漂亮的小客人痴缠一起,几乎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他像一道明媚的春光,美而温和,将她的日子照亮。她喜欢他清澈如水的眼眸,喜欢他悦耳如泉的声音,她从没有如此喜欢一个人,甚至连阿翁也忘记去思念。每天一睁开眼,心里就充溢着快乐,像蝴蝶,像鸟儿一样飞去他的房间,缠着他为自己梳头。
每当此时,家里的老管家荀翁总会显得格外紧张,低低说“小娘子不可造次”等话,但小客人却温柔笑着,接过她手中的梳子,让她乖乖背坐下来,为她梳理着长发。
然而在此等事务上,他并不如他表相所呈现的睿智,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极其笨拙,甚至有时会听到他紧张的吸气,“扯疼你了吗?”
“并没有呢!”
她觉得好玩极了,咯咯咯地大笑,这让他更加局促,好容易挽成的两个小髻总是一前一后,或者一高一低,看上去十分滑稽,但她依然乐此不疲。
他的聪慧灵巧尽数体现在绘画上。他很会画画,每当她涂抹出一只猫儿,他便会接过画笔,在那幅稚嫩的画作上修修改改,或是添上几笔远山明月,树木小溪,画顿时活了过来。这是她最开心的事,他们每天凑在一起画画,形影不离,很多时候,她都睡在他的怀里。
但阿翁归来后的次日清晨,她照旧蹦跳着推开他的房门,里面却空荡荡没有了人影。
她顿时红了眼圈。
“小阿兄呢?”
“他回长安了。”
“长安?”
“对,长安,朏朏愿意跟阿翁一起去长安吗?”
“愿意!”
愿意,因为他在那里。
回忆被屏风外的动静惊醒,百龄放下猫儿闪身出去,见公孙弘面色灰白,冷汗如豆,已咳得厥倒在席。太子正扶着他替他抚背顺气,荀翁急忙端了水来,百龄立刻接过来喂他。
成昭心下既慌且惭,遂呼樊无花急传药藏郎来此视疾,那叫樊无花的内侍急忙领命吩咐下去。公孙弘稍缓容色,摆手示意无碍,又目视成昭,把住他手艰难道:“殿下...不宜久留,速回东宫...”
说着已气喘吁吁,成昭明白他担心自己久留宫外,会令天子不快,遂涩然应道:“我即刻回去。”
百龄见祖父挣扎着意欲起身,连忙道:“阿翁且安心,孙女会代阿翁恭送殿下,想来殿下定然不会怪罪。”她顾一眼成昭,成昭立马点一点头。
那厢公孙弘才松了精神,任由荀翁领着两名小仆,一左一右搀回了后院。
百龄恭敬延请成昭步出中堂,自那树吹雪的琼花树下经过,径朝大门而去。成昭方自沉沉心绪中抽神,见左近一道窈窕倩影,行止有度,循规蹈矩,不由生出些微妙情绪,那巴在门首的小仙女模样,却在这时鲜活过来。
红裙双鬟,身披彩帛,一双葡萄眼睛直勾勾看人,下一瞬就凑到了身旁,一点不见外地扒拉着他,嫣红小嘴喋喋不休。
“阿兄!阿兄你真好看!”
“阿兄你喜欢猫儿吗?它叫朏朏,是我的名字,我把名字送给它了,《山海经》里的神兽!”
“阿兄你会画画吗?画猫儿,会吗?我给你看我的画儿!”
她把怀中的猫儿丢给他,一阵风似的卷走了,又一阵风似的卷了回来。
“阿兄,我们一起画画好不好!”
他微微失笑,“那屏风是你所绣?”
百龄正沉潜在万般浮思中,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拘谨,既欢喜又懊恼,暗悔自己今日装扮,荼白衫子碧罗裙,清清淡淡,既未描眉涂唇,更未贴面靥花钿,甚至头上连支珠花也没簪...
他大约很失望吧。
七年不见,当年水灵可爱的小美人,竟变得这般粗陋...
是以猛听得这句问话,诧然一抬眸,正看清他眸中倒映的自己,霎时脸红心跳,险些路也不会走了。
“是...”
见她又垂下了螓首,成昭暗暗好笑,到底是长大了,学会了含羞低头。不像小时候,一双长睫齐刷刷指人,丝毫不知道收敛,只管把人看一个够。
“那些画你都还留着?”
“是...”
想起自己当年涂抹得乌漆墨黑的“猫儿”,难为他竟能一笔笔改出那般意韵,再抬眸看他时,忍不住一笑。
七年的时光便在这一笑中淡化。
成昭想起离开扶风公孙宅时,晨风带着清凉的湿意,庭院寂寂,只有一树琼花如雪。他对身旁的公孙弘问:“先生会来长安吗?”公孙弘回答,会。他当时笑了笑,揖礼而辞。
那么,那只小猫也会。
百龄将他引至门前,持礼恭送,一双眼睛却变回了幼年的眼睛,把人直直盯上了马。
成昭在艳阳下勒马踟蹰,片刻才低声模糊道:“我走了。”
回到仰山堂时,母亲也恰好来到。
杨夫人气质娴雅,眉目明丽,虽人至中年,光洁细致的脸上没有丝毫皱纹,年轻时的美貌并无半分折损,此时严妆丽服,一身隆重装扮,更显雍容美丽。
她本听仆人报说太子鹤驾降临,一时大惊,寻思郎君不在家中,妇人接驾恐有不恭,又担心家翁病中孱弱不能全备礼数,犹豫着,还是更衣出来以备接驾。来至正堂,却只有随从在此,太子已去了仰山堂,便知不好打搅,权且在堂上招呼款待。
此时见到女儿,便问:“你送的驾?”
百龄颔首,随她一道进入房中,公孙弘并未休息,而是坐在临窗矮榻上闭目养神,睁眼见到母女,问杨夫人道:“二郎昨日如何?”
杨夫人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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