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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 3 章

若是换一个明绰心情好些的时候,她倒也不会责怪萧盈认不出她,因为她也几乎快认不出皇兄了。

两个孩子如今不在一处教养,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见上一面。明绰上回见他还是过年,天子携宗亲百官祭礼。她能看见皇兄,皇兄却未必能看见站在人群里的她。对萧盈来说,上次见到这个妹妹是什么时候,就更不好说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隔上一年半载的见不着,形容便要大改。

明绰的礼行得很有情绪,但是萧盈没往心里去,还没等她完全躬下去,就忙抬手示意:“快起来吧。”

“谢皇兄!”明绰二话不说就站直了身子,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已经陌生的皇兄看。

萧盈也看着她,似是当真欢喜,掩不住的笑意。容貌还还未完全长开,但这一笑,已有了日后俊爽昳丽的影子。即使跪坐在那里,也看得出手长脚长,要比同龄的孩子高些。只是整个人苍白瘦削,宽袖下仅露出一双手,也是骨节分明,像蜘蛛脚似的,苍白嶙峋,是个病秧子无疑。

可偏偏就是这份病气,配上他尚未长成的稚气,混杂出了一份别样的如珠如玉。

皇兄生得可真是……明绰那点儿捉襟见肘的墨水在肚子里翻了翻,最终倒腾出来一句——不算辱没了祖宗。

自前梁起,他们萧氏就以“美姿仪”著称,美男子甚至比美女都多。明绰的高祖就是因“面若敷粉、眸似岩电”得了前梁皇帝的宠信,直至权倾朝野,最后以雍代梁。明绰虽未见过父皇的面,但所有人都说,怀帝萧忨当年也是“风仪闲畅,神仙中人”。

这一点明绰相信,所有人都说她像极了怀帝。想来果真是女肖父,儿肖母——可萧盈生得虽好看,却和谢拂霜一点儿也不像。谢拂霜是一双圆圆的杏眼,萧盈却是狭长的桃花眼,最要紧的是,那双桃花眼还是个重睑。小的时候没看出来,如今大了,显眼得很。

明绰马上把目光移到谢郯脸上。太父、舅舅和母后,还有她,甚至是表妹谢星娥,没有一个人是重睑。

谢郯不知道她眼珠子滴溜溜地在看什么,沉着声音问:“长公主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明绰回过神来:“未时。”

谢郯又转向萧盈:“陛下是几时开始上课的?”

萧盈已听懂他的话音,一时收敛了笑意,轻声道:“太父,溦溦才刚来……”

谢郯没听他说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把戒尺来,不轻不重地往案上一放。

“陛下每日卯时起身,温课五刻钟,辰时讲经,每迟一刻,便罚一尺。长公主算算,你该罚几尺?”

明绰嘴一瘪,不敢回答了。

谢郯:“不会算?那臣替公主算。三十尺——”

明绰急道:“明明只有二十四尺!”

谢郯嘴角微微一动,好像是被她逗乐了,但那一点松动也是微乎其微,整张脸还是板着,示意明绰把手伸出来。

明绰仍不甘心,先看萧盈身边的侍读,然后又看梁芸姑,好像指望他们谁主动出来替她挨打似的。

谢郯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道:“除非陛下抱恙,不然也是要自己挨戒尺的。”

明绰抓住了机会:“我也抱恙!太父,我肚子疼!”

她生怕谢郯不信,马上抱住了肚子,“哎哟”“哎哟”的叫个没完。这一招她骗过了谢拂霜,但昨晚毕竟是在床榻上滚来滚去,瞧着可信许多。如今站在堂下,又还有外人在,明绰怎么也不肯滚到地上去,一时发挥受限,便只剩滑稽。

她也不知道谢拂霜早已叫人来报过病,如今人又突然来了,谢郯朝梁芸姑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什么都不说,就看着明绰演。

那小丫头着实聪明,挤着眼睛看了看太父的神色,自己也觉得没趣儿,不叫唤了。

“罚就罚。”明绰咬住下嘴唇,上前一步,视死如归地把手心伸了出去。

谢郯二话不说,抄起戒尺就是“啪”地一下。

明绰没想到戒尺打下来会这么疼,当即就要缩手,但是谢郯毫不留情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啪啪”又是连打了几下。

“自己数着。”

“唔!”明绰呜咽了一声,一只白嫩的小手已是红了一片,偏她性子里天生有几分倔,太父既然这样说,她便不肯服软,梗着脖子,硬是把那一声呜咽遮掩了过去:“六!七!——”

谢郯打得扎实,转眼就打过了十下。明绰疼得连数都数不下去了,眼泪汪在眼眶里了,手心也攥起来,不肯让他打。

“张开。”谢郯顿了顿,耐着性子说了一句。

明绰一双泪眼看着他,摇了摇头,把手心攥得更紧了。谢郯也不多话,又是一戒尺打下去。指关节不比肉掌,碰在戒尺上更疼。明绰这下再也忍不住,疼得眼泪夺眶而出,呜呜地叫起来,像只委屈的小狗。谢郯铁石心肠,戒尺不停,又往下抽。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替明绰挨了一下。只听谢郯惊呼了一声“陛下!”,明绰就感受手上一松。她连退几步,疼得“嘶嘶”直抽气。

萧盈的手还伸着,掌心也是一道红痕。但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手指微微蜷缩,掩住了掌心,神色淡淡地劝了一句:“太父,算了吧。”

谢郯正色道:“陛下,周公有云,赏必分,罚必施。若是定了规矩,却不遵守,立法便成空文。此乃立国之本,不可疏忽。”

萧盈不紧不慢地回道:“太父说得有理,但尧帝也立下‘三宥之法’,不知者教,过误者改,无心者释。溦溦不知道一刻一尺的规矩,应当教化为先,再犯则罚。”

明绰捧着已经肿起来的手心,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滚,哪里还耐烦听他们掉书袋。她被谢拂霜娇惯着养到这么大,母后就是再气,最多在她屁股上拍两下,几时舍得上过家伙?

明绰当即就叫梁芸姑:“还再犯什么?我们这就回去!我再不来了!”

梁芸姑自然是不敢带她回去,只好蹲下来,捧着她的手掌小心地哄。谢郯看了她一眼,又问萧盈:“冥顽不灵,想必还要再犯,也不该打吗?”

萧盈微微垂下眼:“这才更不能打了。郑有子产宽刑化民,晋有文公赦罪求贤,皆是因慎刑宽法得到群臣归附,百姓信服,国家大治。是以法不可独任刑。古之明君立下赏罚分明,是为了以儆效尤,如今太父罚她,为的是让她向学,而非警示旁人。若是打足二十四尺,便是刑罚过重,伤了公主的手,她还怎么学呢?但若是本该打二十四尺,却只打了十二尺,便是恩威有度,她感念恩德,这才不会再犯。”

明绰:“……”

她感念个鬼!

但谢郯点了点头,放下了戒尺:“说得好。”

萧盈随即招了招手,示意侍读再取茵和凭几来,就设在自己身边,那意思便是让明绰也坐下。

但是明绰没动。

手倒是没那么疼了,谢郯虽然严厉,也不至于对亲外孙女下狠手。但明绰脸上火辣辣的,是另一种羞辱。她说不明白,但她感觉得出来,太父因材施教,教的只有皇兄,而她是那个“材”,和太父手中的那把尺没什么区别,都是工具而已。一切的目的不是她知不知错,向不向学,而是皇兄能不能从中得出什么道理。

她只是年纪小,却并不是没有尊严。太父偏心皇兄,这是她自小就已经知道的事情,已经不会再放在心上。可是直到此刻,她才有了另一番痛彻手心的体会。

太父给表妹两颗糖,给她一颗糖,这才叫偏心。太父拿她来教皇兄“为君”,这就不是偏心了。

这是一人之下,再无他人。

她迟迟不动,谢郯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还不坐?”

明绰放下手,语气干巴巴的:“东乡犯了错,不敢与皇兄同坐,站着听便是了。”

萧盈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明绰当即把下巴昂得高高的,有意站到了他背后。那位白发侍读忙垂首躬身,让了一让。这么近处一看才发现,他虽遍生华发,脸上却不见多少沧桑,其实和舅舅谢聿差不多年纪。

明绰有些奇异,但他已经往后退了一步,不敢与长公主并列。

谢郯:“陛下,那我们继续说应对乌兰之策。”

萧盈也只好不再往后看:“中书令请封乌兰郁弗为长安王一事,朕以为不妥。”

“何处不妥?”

“乌兰郁弗不是真心归顺,如今姿态恭敬,恐怕只是权宜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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