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渺醒来的时候,身上仍有细微刺痛,恍恍惚惚中,她看见一个人影正在一旁翻找着什么,忙出声问:“请问我昏过去多久?”
她一开口,沙哑的嗓音像破漏的风箱,将那人吓了一跳,转身道:“这嗓子,我还以为哪儿的鸭子叫呢……”
温渺的视线渐渐清晰后,才发现对方是个女子,只是穿着比较随意,衣服上缝着各种兜袋,腰间挂着葫芦和一些瓶瓶罐罐,随着她的动作当啷当啷响个不停。
她走过来,手指按在温渺的颈间,温渺被疼得一激灵。
随后,她见手足各处都有银针被逼出体内,那阵刺痛便消失了。
女子将银针收集起来,道:“我叫金不收,荐微请我来医治你的,他为你保命消耗了太多灵气,被寒毒反噬,已经回昆仑闭关养伤了。”
说完后她才想起温渺的问题,又道:“你也没睡太久,才过去七个时辰。”
温渺撑起身向她道谢。
金不收摆摆手:“我拿钱办事,用不着谢。 ”
她心想这诊金必然是荐微付的,日后要还,总不能欠了人情又欠钱,问:“请问荐微仙长付了多少诊金?”
“一千两。”
“一千两?”温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金不收搬了个凳子坐到床榻边,从容不迫道:“江湖上谁不知道我的诊金很贵,何况这次又是例外,我一分钱没拿到,已经是在倒贴了。”
温渺穿衣起身,将散乱的头发随意编到一侧,边找自己的剑边说:“你不是说自己收了一千两。”
“是啊,但那些钱都交到苍山派的钱库去了。”
“苍山?”温渺皱起眉。“你是苍山的药修?”
“呸,骂谁呢。”金不收翘着二郎腿,眼皮也不抬一下,专注地整理自己的小药箱。“我是在苍山蹲大牢,荐微交了一千两赎金,将我捞出来救你。”
温渺打量着她,面容温婉秀丽,只是穿着不伦不类,没有半点凶神恶煞的样子,怎么会是穷凶极恶之徒呢?
要知道五大仙门的牢房都不是一般人能进的,要么是江湖上棘手的魔道中人,要么便是门派中铸下大错的修士。
可听她的意思,似乎也不是出自苍山。
说话间,温渺已经穿戴整齐。
临走前,她还是问:“你为什么会被关进去?”
金不收也收起自己的东西,回答道:“之前新制了一批毒药,取名叫作‘柳无负’,卖得很是不错,不知怎得传到了苍山,柳无负心眼比针眼小,让人以私制禁药的罪名逮捕我,逼着我交钱才肯放我出去……”
温渺点点头,听着的确是柳无负能干出来的事。
“但你诊金那么贵,交不出一千两吗?”
毕竟金不收光是看衣着,好似也不是个铺张奢靡的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医修可是很费钱的,那些稀罕药材哪个不要钱?一不小心就炼废了,再说我的钱是我的钱,凭什么交给苍山?”
温渺不解。
“你不舍得交钱,不就要被一直关着了吗?”
金不收背起自己的东西,拉着她往出走,说:“不出钱也行,只要我答应加入苍山派,往后为苍山做事也能出来,我没同意。反正多得是人想找我,迟早会有人捞我出去,急什么,这不就让我等到了。”
温渺点点头,心想这一千两,换做是她,少说得还上一百年……
走出驿馆一段距离后,见金不收还跟着自己,她想或许是凑巧同路,便没有直接说,礼貌道:“你是要去哪儿吗?”
金不收反问她:“你要去哪儿?”
温渺很实诚地告知她:“我想找个朋友,然后去露城一趟。”
“哦,那我刚好也要去露城,顺路。”
温渺想了想,人家也没有骗她的必要,毕竟是荐微请来的人,肯定没有坏心。
她又问:“姑娘是要同行吗?”
金不收:“露城那地方危险得很,彼此有个照应不是最好?露城我还没去过,我救了你,带个路不算过分。”
温渺又点头,她只有七日的时间,现在已经浪费了将近一天,不能再继续耽搁了。
还好她从琅华赶来的时候走了最近的驰道,现在原路返回便好。
路上金不收问她:“你找那个朋友是做什么的?”
温渺道:“他去过露城,我想问问他怎么进去。”
上次曦衡君提醒她小心凌雨的时候,特意说过一句,无相易容丹罕有,只在露城有交易,凌雨作为一个散修能知道这些,必然是进出过露城的人。
金不收皱眉道:“他是露城的人?”
温渺虽然不知道露城是什么地方,但是看曦衡君和金不收的神色,也能勉强猜个大概,可能就是鱼龙混杂,邪魔外道聚集的地盘。
她说:“凌雨可能只是进去过,并非出自露城,他是琅华人士,前不久还为救我受了重伤。”
听到这话,金不收就知道她对露城并不了解,提醒道:“那地方可不是简单人能进去的,听说过四邪的中祸世之绯吗?”
“西陵砚?”
温渺听到这个名字便感到心烦。
又跟他有关系,怎么哪儿都有他?
金不收道:“他便是露城的城主。”
温渺也不再意外了,她望着前方,平静道:“那还真是一身恶名。”
花榜首领,露城主人,四邪之一。
百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有人修炼百年,仍是寂寂无名。
而西陵砚在百年的时间内,恶名远扬到了极致,连穷乡僻壤的稚子听到他的名号都会哇哇大哭。
这三重身份,单拎出来任意一个,都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西陵砚却全占了。
温渺觉得感慨,果然向下容易向上难,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明知堕入魔道必定损害心性,也要朝着万劫不复的结局走下去。
西陵砚吸纳了上任魔王遗留的力量,不必忍受病弱的躯体,也不会短命而亡。
他终于能走出净心居,再也不用受人冷落,旁人只会敬他怕他。
品尝到这般滋味以后,西陵府的一切,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折磨他的牢笼。
他不仅不会回头,还要更加疯狂,更加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将从前那个病弱无助的西陵府长公子彻底舍弃。
温渺问:“你说他在西陵府大开杀戒的时候,真的是走火入魔,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谁知道呢?”金不收耸了耸肩,道:“毕竟世人都不相信人能狠毒如斯,连手足至亲都要杀得精光,走火入魔勉强还说得过去。屠杀是他的本意,凡人做了蠢事恶事要借口是醉酒,换作修士就喜欢说自己走火入魔。”
“说得也是。”温渺点头道。
金不收又道:“不管是本意还是走火入魔,这疯子必然不后悔,要不然也不至于追着你哥杀了。”
温渺惊愕地扭过头,忙抬手摸自己的脸。
金不收白了她一眼,道:“这种档次的易容丹,我闭着眼睛能炼出一马车。你寒毒发作,易容早就失效了,你醒前我照荐微的吩咐又给你喂了新的。”
温渺这才松了口气,反正荐微托付的人,她也没什么好隐瞒。
她放下心,笑道:“原来是仙长告知你我的身份。”
金不收却道:“不是啊?”
温渺愣了一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的身份在苍山暴露。
然而若真是如此,易容也没了那么多必要。那或许是见过温朗?可他们兄妹其实长得并不相像。
看温渺苦思不解的神情,金不收好心解答道:“我很贵,靠得都是真才实学,和那些半吊子可不一样。你身上的寒毒,一看就知道是用了‘死不了’。”
“啊?”温渺没听明白。
金不收解释道:“那颗‘死不了’是我一位前辈炼成的,管你什么伤势,只要吃了它,在阎王头上撒尿都成。”
温渺想起,绮云姐的确说过,是温朗给她吃了一种猛药,才勉强保她一时的性命。
可那猛药她受不住,差点就死了,最后还是荐微出手才救了她。
温渺想到这药的怪名,不禁笑道:“昆仑的一位前辈说,‘死不了’是猛药,差点让我成了救不活。”
“那药本就不是给你的,于你而言何止是猛药,简直是毒药了。”她挑了挑眉,表情颇有些幸灾乐祸。“你不知道 ?那药本是给荐微的。”
——
三百年前世上也有一位大魔头,后来被当世百大仙门联手诛灭了。
按照西陵府灭门的时间算,其实是两百年前。
这件事天底下没人不知道,温渺听说过,荐微在那次诛魔中立下了大功,也为此留下旧伤。
金不收说,给荐微治伤的人是她的前辈。
那伤本也没有严重到用上“死不了”,但后来发生了一次意外。
仙门间每年会派出精锐弟子往来切磋,这些都是旧例。正如温朗也会去往苍山,在切磋中与柳雪堂结下仇怨。
当时的荐微已经名声大噪,与崔昭共称昆仑双秀,也是下一任昆仑掌门的备选。
然而与苍山的一场切磋,引动了荐微的旧伤,险险要了他的命。
知情人大都对此事缄默不言,具体内情外人也不得知,只是荐微那一伤后沉寂许久,常年在洞府中修养,鲜少见他外出。
而崔昭作为他的师弟,仍坚持满天下为他寻药治疗旧疾。
温渺在心中默算了一下,荐微因切磋而旧疾发作,那个时候她还很小,没有摔断腿,温朗也没有去昆仑。
金不收道:“后来我……我前辈,因为炼制一个奇药声名鹊起,被崔昭找上为荐微治伤。药炼好了就让你哥替他取药……”
听到此处,温渺抬起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后来大致如何,她几乎已能猜出大半。
金不收仍在说:“其实取药不必让温朗亲自去,这种事一般有专门的弟子去做,但那条路可以经过平邪城,想必也是感念他许久不曾归家……”
温朗归家的那一日,正好西陵府遇上屠杀。
温渺闭了闭眼,有些不忍再听。
她始终不太愿意回想这段记忆。
期盼多年的重逢,再见却是人间炼狱。
温朗踏过一片残肢碎肉,将残留一息的她找到之时,该是怎样的绝望。
他是为了救她才违背师门,辜负了荐微的恩情。
所以那个时候孟绮云才说,温朗抱着奄奄一息的她给昆仑的诸位前辈磕头。
孟绮云提到这些,总是含糊其辞不说清楚,如今想来,或许是怕她心中内疚。
分明是去替荐微取药,最后却私自将师尊的救命药用在了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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