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芦苇中,霍倾阳于舟内同一渔家吃酒,兼赏水景。
渔老四十岁许,鬓须颇有风霜之色,谈笑爽朗,颇有见地。旁有家女亲自侍酒,年可十七八岁,眉目婉秀,眸中似有英气,着了一身简短的粉红衣裙,秀姿妍丽,举动大方,落落得体,宛若荷花仙子。
渔老饮口热酒,端详霍倾阳,笑道:“数年未见,你是愈发清俊了。”
霍倾阳笑笑,他形容比之青年时,已显清癯,双眉常有垂意,总有些难平之哀也似。人却愈发闲雅平易,见之可亲。
霍倾阳淡笑道:“不为官家事费心,自然清爽。这些年不曾拜会烈山兄,连小荷也长这么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颇有你妈妈年轻时的风姿。”
荷华抿嘴一笑,给他倾酒道:“爹常说我没半分妈妈的温柔样子,十足十是个假小子。”
霍倾阳忍俊不禁,看看怡然自得的烈山辅。烈山辅捋须笑道:“这孩子也就在客人面前懂点规矩,在家里领着弟弟妹妹上墙爬屋地摘枣桔,全村没有比她更淘气的!她娘担心她嫁不出去,愁的半夜还唉声叹气。”
荷华着恼地瞪她爹爹一眼,霍倾阳不由笑。烈山辅弹弹女儿的额头,道:“去,撑船去。哄得爹高兴了,明儿给你去唐书生家提亲去。”
荷华羞得脸胀红,在客人面前又不好发作,咬着唇瓣瞅了她促狭的爹半晌,起身一跺脚往船头去了。小船狠狠晃了两晃,直摇的杯盏洒酒,霍倾阳忙去扶小几,烈山辅色厉内荏地怒道:“耍什么脾气!”
荷华哼了一声,碍于客人在,不好跟她爹理论,便就规规矩矩地撑起船来。小船划过哗哗的流水,芦苇碧绿,柔条长挺,有早华的白穗成雪绒,霍倾阳抬手抚摸,只觉柔滑轻软,十分惬意。
烈山辅见霍倾阳喜欢,便道:“小荷,给你霍叔采几根白毛子回去插瓶。”
荷华哎了一声,边顺着丛丛青绿芦苇中的清清水道划船,边仔细瞧形状优美的蒹葭,遇到好的,便停船折下来,递给烈山辅。烈山辅正吃酒,没得手接。
霍倾阳便起身,道谢接过,立于船侧捻着凉滑的茎杆把玩,赏看青纱帐似的芦苇丛,听着隐隐约约的悲悼歌声,一时微吟道:“苇丛碧矣,佳人…不还。”
悲上心头,闭目怆然,眸子已然湿润。
烈山辅默默听着,斟酌了半刻,方道:“昔年我拜见主君时,直觉这不是世上应有的美人。这世间留不住她,倾阳你也不必太过悲伤。”
霍倾阳叹息一声,复又落座,举杯一饮而尽。
烈山辅不好劝他,便就再为他倒酒,他接连痛饮三杯,眼角微红,已有醺意,方才笑道:“让兄见笑了。”
烈山辅宽慰了句,心道你恋慕前丹景主君殷薰的事,怕是全云华都知道,此时见笑,也见笑不到哪去。却见霍倾阳似乎不胜酒力,靠撑在了船舷上,疏朗清举,十分颓致。烈山辅不由暗自后悔带了女儿来,若是让这倒霉孩子见到这种风姿,会不会嚷着要嫁霍倾阳?
烈山辅一头俩大,暗暗祈祷那倒霉闺女千万别回头,腮边一痒痒,却是荷华又折了两三根芦苇递给他,扫着他腮帮子报复。烈山辅愁苦地看向闺女,荷华莫名其妙:“干嘛呀?爹爹?”
烈山辅立刻道:“你听到崔家小娃娃的船歌没有,让她把你带回去,爹和你霍叔有正事。”
荷华点点头,笑向歌声那边喊道:“小瑜——!”
那边“诶?”了一声,一个娇俏活泼女孩子声音回喊道:“是荷花姐姐吗?你也在这呀?”清歌戛然而止。
却见芦苇丛中惊起鸥鹭,一个六七岁绿衣小女孩正立在一条碧色芦叶上,拿着一把玉笛,笑语嫣然地看来。而后轻巧巧地踩着水面,绣花鞋踩着芦苇叶蹦跳了过来,几步上了船,被烈山辅一把抱上船,笑道:“小瑜,小心点!你爹呢?”
小女孩笑道:“六哥在那边撑船呢,他要赶紧采莲子中午煲粥,不过来啦!半天才弄了这么一点儿呢~”比了小拇指肚一点。
众人哈哈而笑。阿瑜眨着星眸,看向醉趴在船舷上的霍倾阳:“这位醉酒的叔叔是谁呀?”父女俩皆是摇头,实是阿瑜太小,说不得。
自丹景与易水并国,殷琰小殿下也被易水龙王抱去易水抚养。虽说是赢鎏请霍相继续照看丹景事宜,但霍倾阳耻于此,便就此辞任,云游他方去了。
但....烈山辅总觉得,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譬如,知道殷琰不是他的骨血。
雀船微晃间,霍倾阳缓缓睁开眸子,模糊中在水波里,仿佛看见小阿瑜在烈山辅怀里笑语玩乐的倒影,幻化成殷琰与鋆的父慈子孝,不禁些微地叹息一声。多年忍耐殷薰的三心二意,已是十分烦恶,而今前妻已逝,又平添上这等闷塞的事情。
....心神烦闷,酒气翻涌,霍倾阳只觉头晕目眩。一想此身已成天下大稽,于世上也再无牵挂,多年来被那对貌离神合的夫妻当做打情骂俏的筏子,且又都是如此的位高权重,普天之下,竟是避不开这一家人去。如此厌烦无极,更是起轻生之意,天旋地转之间,噗通一声,便入了清凉...
......
“烈山辅告诉我,等打捞起霍相时,人已经...没气了。”赢鎏叹道,拂袖于桃木堂的方桌上,端起茶杯。桃叶掩映下,桃木堂中甚是清凉。咽下一口热水,赢鎏才觉得心里好受些:“诚然,是我母亲生前对不起他,我也...无话可说。”
“只能查其家乡,扶灵厚葬。”
王寿延龄与徵沉默半刻,王寿延龄叹道:“也只能这样了。听闻,霍相生前是温菘人氏,你要去送的话...那...”
温菘乃是昔年云华东北之地,后来千秋岁时已不知碎裂何方了。传闻还是当年的大司空魏钟亲自命名的。
赢鎏道:“我族兄,名为‘笠’者,已找到这处碎琼。”
徵的眼皮狠狠跳了一跳。赢鎏诧异看向老徵:“...族伯不知——笠兄现在何方?想来是笠哥最近偏忙,没空写家信给您吧。”
王寿延龄太理解这种惹得儿子再也不愿理的活该老父心情了,连忙给徵找补道:“徵公,您这次跟赢鎏一块来桃川,所为何事?”
徵便讲了。并道:“这是聘礼。”一排红木金漆箱,其中尽是金玉珠宝,“我知道清棠以东不用金钱,这是盛稷的礼节。家妻已另外将春雨伞坊多年的藏品打包,两日内寄来,请玄鹿公收下,允准小儿。”
王寿延龄咳了一声,有些尴尬——还不知道儿子愿不愿意认他当爹,怎么好替儿子答应。
赢鎏撇茶笑道:“岳丈,”王寿延龄的眼皮也跳了跳,看向这娃,娃笑道:“在商衡观礼时,袨袀也请我给您送一句话:请您挑个最近的良辰吉日,去梨花山给他下定,他要娶东衡为妻。”
老徵的眼皮再次狠狠一跳。
老王大喜。立刻起身道:“如此甚好!快快!”吩咐侍立在外、闻讯赶来的春秋博士们道:“去给徵公准备公子的聘礼,正好徵公来,一并带回梨花山去!”
如此,这场婚事,就如此愉快地定下了。
而后俩父亲各自通知迫不及待要成亲的崽子,崽子们再互相商量商量,又发回命令来:第一,婚事准备在盛稷皇城办,届时两家长辈来参加即可。第二,请春华夫人把伞直接寄到盛稷皇城,正好袨袀要用。两位父亲自然无有不允,王寿延龄便将梨花山的聘礼和桃川的聘礼一快打包,笑得合不拢嘴地跟老徵和女婿搬上马车,由女婿亲自送去盛稷皇城。
如此便至午饭时分,乃是去买菜的隋清朗亲自下厨,烹制春韭松黄蛋饼、鲜榆黄蘑羹、莲子银耳冰糖粥、荷叶芦花烤鸡等美味,赢鎏早摸去厨房跟未婚妻说笑话、打下手了。
老徵本想问问笠的近况,也没有机会,只能跟王寿延龄喝茶等吃饭。好在很快便上午饭,一家人笑语欢声地吃罢,徵本想终于能找到机会了,赢鎏又跟着桃川家的姑娘去逛街了。
老徵左等右盼,实在找不到连成蜜丝儿糖的俩年轻人分开,只好亲自对笑成花儿赢鎏道:“赢鎏,我有事问你。”这才薅了赢鎏出来,去桃花廊中问:“笠最近怎么样?”
桃川府中的长廊,两根廊柱间便是一道框起来初夏美景,无论是桃花黄莺、夏荷初生、锦鲤碧水、木兰华枝,都是如此赏心悦目,恰衬赢鎏此时的愉悦心情。赢鎏陶醉其中,跟绣楼上的桃川姑娘笑而挥手,喊:“我先在竹枝上吧——”
桃川姑娘抿着樱唇,笑而比OK。
然后赢鎏就变成了一条小金龙,晃晃悠悠地挂在竹枝上,还很有情调地给自己扒拉嫩绿的竹叶营造氛围,再摆个酷帅的pose,以充当桃川姑娘绣衣裳的模特。
桃川姑娘再次含笑比OK。赢鎏才回眸笑问:“大伯,您方才问我什么?”
老徵:“......”罢了,谁还没年轻过。老徵耐心地问:“你笠哥现在在做什么?”
“按照重泉宫的任务,在云华内巡察。主要是勘察没有命名的碎琼和花枝天裂。”赢鎏的小金爪撑着小龙头,回首道,“笠哥说他不喜欢驻守一方,所以接了这个任务。”
老徵嗯了一声:“那跟云华氏的行客差不多。”叹气,“不过行客处理的都是妖魔,他那点本事,够对付虚无么。”
赢鎏笑了:“这么担心他,您不自己问问?”
老徵摇摇头,无颜无厚脸皮。温声道:“鎏儿,以后帮族伯多关注关注你笠哥。下次你问问他,经常去暗虚的花枝世和夏冬世么。”
“唔。”赢鎏思索道,“笠哥好像提过一嘴...”
“提了?”
“嗯...说好像是——”
笠的声音里好像有亘古席卷原野的苍凉风霜,沙哑道是:【春秋世里的人是梦中人。春秋大梦醒了,我跟你一样,我在世上也没有家了。】
也不知是何处的渔歌响起,尽是苍苍霜霜。他扶刀站在寒江飞雪中,看苍茫芦苇的上昨夜飞雪凝结的霜花。
战血在召唤他。笠点点眉心:“赢鎏。何事?”
徵沉默了。笠皱皱眉,以为赢鎏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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