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洛阳是王砚知从未见过的繁华。
朱雀大街两侧商幡招展,胡姬当垆斟酒,西域香料与蒸饼热气在空气中交织。马车驶过青石板路,辘辘声淹没在贩夫走卒的叫卖里。
她望着帘外熙攘景象,忽然觉得昨夜的血雨腥风恍如隔世。
“砚知,被吓到了吗?”母亲坐在她身旁,轻声问道。
王砚知望着窗外喧嚣的街市,许久才开口:“没有,我很好。”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件陌生披风的料子,王砚知眼帘低垂,仿佛已然入睡。日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轻颤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母亲,我想吃蜜饯。”
“都多大了,还像小孩子一样……”
王夫人看着王砚知抬起那双清冷的眼眸,喉间一哽。
是了,砚知不过是个刚刚及笄的姑娘,昨夜也定是吓到了。
接过车夫递过来的杏脯,王砚知小口咬着果脯,糖霜沾在唇上,恍然还是当年那个怕苦的小姑娘。
“母亲。”王砚知倏然抬眼,眸光清凌凌,“昨夜,与王家有何干系?”
王夫人深深垂首,指尖死死绞着帕子,几乎要将那绣帕揉碎。
她喉间发紧,半个字也吐不出。王家上下早已人心涣散,各有盘算,她一个深宅妇人,又如何能知晓那些翻云覆雨的心思?
她所求的——不过是膝下儿女各有平安罢了。
王砚知凝视着母亲惨白的侧脸,眼底的光一点点沉入深潭。
她缓缓屈膝,冰凉的手指轻轻覆上母亲颤抖的手背,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娘,告诉女儿——”她指尖微微用力,“王家究竟有谁在背后谋划?爹爹,兄长……还有您,究竟参与了多少?”
“砚知……”王夫人哽咽着摇头,反手死死攥住女儿的手,像是抓住唯一的浮木,“娘不知道……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王夫人泪眼婆娑,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女儿的手腕,“娘这辈子……不敢求什么大富大贵,就盼着你兄长和你平平安安的……”
母亲哭得悲切,那呜咽声像一根根细针,扎得王砚知眼角阵阵酸涩。
王砚知深吸一口气,将喉间翻涌的哽咽死死压下,“母亲,昨夜之事——王家,究竟有没有参与?”
母亲的啜泣声骤然一停。
王砚知闭上了眼睛。
“砚知,这些事情,要你等你兄长出来母亲才能告诉你。”
王砚知看着母亲用颤抖的帕子,一遍遍擦拭着红肿的眼角。
她终究是忍不住,猛地背过身去。
那只熟悉的手又轻轻搭上她的肩,带着熟悉的温暖与颤抖。
“砚知……”母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近乎哀求,“娘答应你,等这一切……等这一切都过去了,娘一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那双手在她肩上轻轻按了按,像小时候哄她入睡时那样。
“现在……别再问了,好不好?”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立刻抬手死死捂住双耳,将声音彻底隔绝在外。
可她的手臂如同灌了铅,只能任由那每一个字,一滴一滴烙在心尖上。
“母亲。”王砚知听见自己的声音再度响起,比方才更沙哑,“这些事——祖父他,究竟知道多少?”
母亲的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
“……他不知道。”
诡异的,王砚知竟暗自松了一口气。
可这短暂的轻松里,却掺杂着更多难以言喻的沉重——若连祖父都被蒙在鼓里,那王家这潭水,究竟浑浊到了何种地步?
她没办法亲自去询问祖父了。
暗处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王家。而她,一个刚刚及笄的姑娘,在祖父眼中恐怕与稚子无异。那些窥见的风声鹤唳,即便说出口,也只会被当作小女儿的惊怯妄言。
母亲的话语还在耳畔灼烧,每一个字都浸透着令人不安的热望。
王砚知却只是更深地蜷缩进锦被之中。她合上眼,将所有翻涌的思绪与刺目的光一并隔绝在外。
“姑娘睡了?”
王砚知倏然睁开眼。
那双眸子清亮得没有半分睡意,如同蛰伏的幼兽,在夜色里无声地磨亮了爪牙。
丫鬟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半是抱怨半是担忧,“许是昨夜宫中出了那等骇人的事,姑娘一回来便吓得倒头就睡,连夫人亲自来唤都叫不醒呢。”
她顿了顿,声气里透出几分委屈,“奴婢想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姑娘只管面朝里躺着,一个字也不愿搭理……”
话音未落,里间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珠帘哗啦一响,王砚知扶着门框探出身来。
她脸色是褪尽血色的惨白,连唇上都失了颜色,唯有那双眼睛黑得惊人。她朝王允勉强牵起嘴角,唤了一声,“堂兄。”
王允立在廊下,闻言微微一笑,“闲来无事,特来寻砚知手谈一局。”
“砚知不会嫌堂兄打搅吧?”
“堂兄说笑了。”她侧身让出通路,珠帘在身后晃出一片碎响,“您肯来,砚知求之不得。”
王允布下的棋局算不得精妙,王砚知只略一沉吟,便拈起一子,虚晃一枪直取腹地。
“承让了。”她轻声落下最后一子,棋盘上黑子已呈合围之势。
王允执白子的手顿在半空,随即轻笑一声投子认负:“砚知棋艺倒是进益了。”
将指间黑子轻轻搁回棋罐,王砚知抬起眼眸,“既然赢了堂兄,砚知可否讨个彩头?问堂兄一个问题,可好?”
“但问无妨。”王允抬眼看向对面正襟危坐的少年,眸光温润,仿佛纵容着自家小妹的无理取闹。
“太后娘娘如何了?”
崔晦明直至晌午也未能得见陆扶摇。
含元殿宫人垂首禀报时,他正捻着袖中的玉珏,却见廊下转出个小小身影——竟是平日难得一见的李旭轮,由苏寒清牵着。
他们面上都寻不出一丝异样,仿佛昨夜那场席卷宫闱的风暴,不过是寻常人梦里的一场涟漪。
李旭轮仰起小脸,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崔大人不必担心,母后无事。”
孩童的声音清脆稚嫩,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清晰。他说完便低下头,专心踩着地上斑驳的树影玩耍,仿佛只是随口传了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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