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妃后背一僵,却没有回头,只静静站那,动也不动,听他款款叙说——
“九殿下说,四年前他在金州乡下,与小吏崔长嵘之女阿云相恋。当时年轻气盛、思虑不周,同她吵了几句,一赌气跑回了昇阳。”
“他很后悔,过了些时日再去找,却怎么都找不到。所有人……包括崔长嵘,都告诉他,没有阿云这个人。”
“他疯了似的找了大半年,仍一无所获,只好求到陛下跟前,想借用隐蝠卫,然后被陛下骂了。”
“为了让陛下松动,他开始大力协助陛下筹备南征,军师辛佑安和大将军贺浮白,都是他从碧宁书院举荐的。”
“阿云,他为了等你,至今未婚。”
云妃一直静静听着,忽然开口、语调讥诮:“所以,大统领意欲何为?”
许一舟往前走了几步,急切地伸出手:“你若愿意,我想法子送你出去,破镜重……”
“我不愿意!”云妃冷声打断。
许一舟愣了愣,眼巴巴盯着她,哀求道:“你放心,这里的一切,他都不会知道。”
“不知道,就是没发生过么”,云妃唇角弯了弯,走向八仙桌,“一舟,给我留些尊严,他是我这辈子最不想再见到的人。”
“他越好,我越不愿以此面目与他重逢。”
舜英发现,云妃在做一些不情愿的事之前,总会先摘下玉佩放到一旁,像是在避讳什么。
就像她已身在地狱,却不愿那痴心的少年知晓分毫,哪怕只是一瞥。
桌上用镇纸压着一叠棉纸,纸上是鲜血抄写的蝇头小楷,整整一部《灵宝经》,已干涸得微微发黄。
云妃唤来门外侍立的宫婢,嘱咐她务必将血经送到郑尧嘉跟前。
“妾听闻陛下有恙,担忧之余、思念不能自抑,唯有抄此血经,为他祈福。”
目送宫婢离去,她又坐到老旧的梳妆台前,开始对着锈迹斑驳的铜镜描眉。
“听说如今滬国形势太差,郑尧嘉也坐不住、开始理政了,所以我得想法子复宠。”
“所以,你又要给郑尧嘉侍寝了?”
许一舟走过去,注视着她梳妆的一举一动,忽然拿起了梳子,替她梳理如瀑的黑发,动作又轻又柔。
描眉的石黛停住,云妃从镜中看了他许久,却没有制止。
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笑意:“给不给郑尧嘉侍寝,于我,有区别么?”
许一舟不再说话,隔着镜面,一人一影静静对视。
“一舟,告诉他,我在入滬国那年就死了。记得替我编个体面些的死法。”
屋外夜风呜咽,衬得屋子里愈发死寂。
过了不知多久,许一舟轻声说:“阿云,求求你,不要死。我此生最后悔的事,是把你从金州带出来。”
“求求你,给我个机会,更正这个错误,把你好好地带回去。”
转过身、大步走向门外,任冰凉的夜风将眼角泪水一并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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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雾翻卷了许久,由灰转青蓝,许久都未散去。
舜英脚酸腿软地躺在青色烟雾里,后背触感冰冷而粗粝,头昏昏沉沉的,眼前黑一阵白一阵,无数金色光点乱舞。
从幻境出来了?那这青色烟雾算怎么回事?
抬手扶额,却抬不起来,偏过头瞥了一眼,一股森寒蓦地窜上后脊。
这是一方烟熏雾绕的山洞,她被捆在一块大石头上,双臂被张拉开,双腿被捆拢。手腕、脚腕、腰腹都被厚革带捆住,硝过的牛革末端牵着铁链,紧紧钉入地面。
全身的发力点都被紧紧捆住,动弹不得。
这又是在哪个阴沟里翻了船?
竭力转头往山洞深处看,适应了黑暗后,她看到了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的天璇天玑,还有其他几个跟她出门寻人的女子。
更可怖的是,她们的衣裙上溅满星星点点血迹。舜英无法起身,但是可想而知,自己衣服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那蓝色的烟雾,是有人捂了堆艾草在熏。
山洞口照进的光一暗,烟雾被带起,洞口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七嘴八舌的男声。
“洞里那个女的,真是药人?”
“亲眼所见,有病人服下她的血,不到一柱香就活过来了。”
“太好了,军中染病的兄弟有救了。”
“程军侯,你说那个女的这么瘦,能抽多少血?”
“瘦是瘦,长得好看啊……军侯,能不能别太快弄死了……”
“咱们郭将军尚未婚配,最好看那个就别想了,剩下那几个也长得不错,嘿嘿……”
一个雄浑的男声打断鸡吵鹅斗。
“闭嘴,这件事若让郭将军晓得分毫,看他不军法处置了你!”
舜英暗嘲,有意思的,都进村劫掠杀人了,还有脸说军法。
有人不满地说:“郭将军好是好,可有时也太不通人情了。兄弟病了一片,都不肯下山去抢药材,非等小郭将军送。”
又有人附和:“论变通,还得数小郭将军,不愧是老太尉的儿子。”
“是啊,小郭将军说,外面药材没药人好用,五天后拔营,那几个女的拿来犒军。”
又是那雄浑的男声呵斥了他们。
“抽血得慢慢来,病的兄弟多,别一天就把她抽死了。”
“五天后拔营,留些人在这照应病了的兄弟,这药人是救星,务必好吃好喝养着。”
“至于那几个女的,都不准动,除非小郭将军说通了郭将军。谁乱动了,军法处置!”
舜英猜到他们是谁了。
哑然失笑,这郭洋倒算是条汉子,藏在九霄山的虎威残部还算军纪严明。却不知他们口中的小郭将军又是谁?莫非是……
正思索着,身形魁梧的军侯已走了进来,在她左边半蹲下,攥住她胳膊往下捋,挤出血来,取出木碗珍惜地接住。
“我有几千兄弟感染疫病,不得已伤了姑娘性命,冤有头债有主。”程军侯一边接血,一边低声喃喃道。
舜英张了张嘴,嗓子干哑得像公鸭:“喂,慢点抽,有吃的没拿点来。”
“还有——要不要谈一笔交易。”
程军侯似是没想到,她都落到这副田地了,还如此气定神闲,惊得一哆嗦,木碗晃了晃、溅落几滩血。
舜英眼前一阵阵发晕,胸口恶心欲呕,强撑着笑道:“我有法子,让你们得到足够的药材,只要带我去见郭洋。”
程军侯抬起头看着她,双眸亮了亮又黯淡下去,依然低下头去,不紧不慢地继续挤血。
“无论你是谁,我都不想听了。咱们虎威军,被骗了太多次……”
“郑载弘说好要养着咱们,却一边给送粮草,一边劝郭将军悄悄解散了,他想法子替咱们遮掩。”
舜英暗叹,他没有骗你,他是真的想保全你们。
“十年前,小郭将军上山来,说时机到了,从营中抽了一千五精锐,却一去不复返。”
十年前,龙川湖暴乱。
“一天又一天,短吃少穿缺药,刚进来的两万兄弟,剩下不到一万。五年前,小郭将军忽然带了四万新兵进来。”
“老幼妇孺都有,有的是受龙川湖起义牵连之人的家属,有的是大汛中无家可归的人。”
“小郭将军说,现在滬国是郑载云在主事,他快当沵州刺史了,往后兄弟们不会再短缺了。”
果然是郭皓,舜英试探着问:“那你为何说,又被骗了?”
“五个月前,小郭将军上山,说认识一位萧二郎,得了一种治疗时疫的药物,他想利用疫病来襄助起义。郭将军本是不答应的,说伤阴骘,耐不住郑载云一直催,只好派人去……果然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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