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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1973

南雁是被一股极其熟悉却又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气味熏醒的。

意识像是被一根粗糙的麻绳从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拖拽回来,挣扎着浮出水面。

不是预想中阴曹地府的森冷,也不是西方极乐世界的梵音,而是属于人间烟火的浑浊气息,粗暴地灌满了她的鼻腔和肺叶。

她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混沌了片刻,才艰难地对上焦。

没有冰冷的蚕丝被,没有窗外喧嚣到刺耳的爆竹声,也没有喉咙里那团窒息的老棉花。

她愣愣地转动着眼珠。

视线所及,是糊着旧报纸的顶棚,报纸已经泛黄,边角卷曲,隐约还能看见“工业学大庆”的标题字样。

一根电线从房梁上垂下来,末端吊着一个光秃秃的橘黄色灯泡,灰扑扑的。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蓝白格子的粗布床单,洗得发白,但干净平整。

身上盖的是一床沉甸甸的棉被,大红牡丹花的被面,虽然有些地方棉花已经板结,却实实在在地焐出了一身热汗。

这不是她那间虽然冷清但还算整洁的单元楼,也绝不是二零四九年的除夕夜。

窗外传来嘈杂的人声,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叮铃”声,小孩追逐打闹的尖叫笑嚷,还有一个女人嘹亮得能穿透墙壁的大嗓门:“张家婶子,你家牛奶领了没?快去!今儿的奶稠得很,刮嗓子眼!”

牛奶?

南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然后又狠狠松开,血液轰然冲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近乎眩晕的狂跳。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厚重的棉被里挣脱出来,赤脚跳下了床。

冰凉粗糙的水泥地刺激着脚心,那感觉真实得可怕。

她扑到窗前。

窗户是老旧木质的,刷着早已过时的绿色油漆,很多地方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木纹。

窗玻璃上贴着防寒的旧报纸裁成的纸条,边缘翘起,像个不修边幅的邋遢汉子。

透过擦拭得不算太干净的玻璃看出去,外面是几排整齐的红砖平房,房前拉着晾衣绳,挂满了劳动布的工作服、颜色暗淡的棉毛衫裤。

几个穿着臃肿棉袄、戴着雷锋式棉帽子的半大孩子,正拿着自制的木头手枪,在光秃秃的空地上“砰砰砰”地玩着打仗的游戏,小脸冻得通红,热气从嘴里呵出来,变成白雾。

远处,能看见高耸的矿山井架和蜿蜒的铁轨,一辆运矿的小火车正慢吞吞地鸣着汽笛,“哐当哐当”地驶过,声音沉闷而有力,是这个重工业矿区的独特脉搏。

这一切,熟悉得让她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这是……老家的761矿。

是她八岁到出嫁前一直生活的地方。

南雁转过身,视线缓慢地扫过这个狭小却充满了生活痕迹的房间。

墙角放着那个印着大红“奖”字和“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搪瓷脸盆,盆边磕掉了一块瓷,露出黑底。

桌上立着那个印着鲜红毛主席语录的铁皮热水瓶,“为人民服务”几个字格外醒目。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挂在门后那面边缘已经破损,照人有些变形的小镜子上。

她一步一步地挪过去,心跳如擂鼓。

镜子里映出一张稚嫩的脸庞。

瘦削,皮肤是常在外面疯跑晒出的微黑色,头发乌黑油亮,被胡乱地扎成两个歪歪扭扭、毛毛躁躁的小辫子,碎发支棱着。

一双眼睛因为瘦而显得格外大,眼珠黑沉沉的,此刻正睁得圆圆的,里面盛满了惊愕、茫然,以及一丝不敢宣之于口、生怕一碰就碎的狂喜。

这是她。

八岁时的南雁。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1973年?

回到了一切悲剧都还没有发芽,她的人生尚且握在自己手中,还有无限可能的时候?

门外传来“吱呀”一声门响,一个系着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围裙、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紧实圆髻的中年妇女,端着个铝制饭盒走了进来。

妇女脸上带着忙碌带来的微红,看见她站在镜子前发呆,便习惯性地扯着嗓子道:“雁子,醒了?傻站着干啥?快把衣服穿好,刚出了一身汗别再闪着!赶紧的,把这牛奶喝了,你爸刚去食堂打回来的,还热乎着哩!”

这是……她早已过世多年,连梦里都不愿多见的母亲——包兰芝。

脸上还没有被后来的愁苦和算计刻满深深的皱纹,腰背也挺直,带着这个时代劳动妇女特有的利索和强势。

南雁的目光落在那个铝饭盒上。

饭盒里装着大半盒乳白色的液体,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奶皮”,浓郁的奶香味正丝丝缕缕地飘出来。

761矿待遇好,是附近有名的“牛奶矿”,职工家属每天都能定量供应鲜牛奶,给孩子们补充营养。

这是她小时候最期待的“福利”之一,也是后来几十年里再也尝不到,关于“家”的温暖味道之一。

可是现在,看着那盒牛奶,再看着母亲那理所当然,仿佛天经地义的表情,南雁的心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

上辈子,就是这样。

家里所有的好东西,牛奶、鸡蛋、偶尔凭票买来的一点肉、难得一见的糖果……总是先紧着大哥、三妹和小弟。

她喝到的,常常是兑了水的,或者就是大哥他们喝剩下的底子,清汤寡水,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余味。

父母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男孩儿费脑子”、“男孩儿长身体”、“姐姐要让着弟弟”是铁打不动,颠扑不破的理由。

而她,因为是女孩,是“早晚要嫁出去的外姓人”,是“赔钱货”,所以一切的牺牲、退让和委屈求全,都是应该的,是本分。

甚至后来,这种根深蒂固的剥夺和牺牲,蔓延到了她人生的每一个角落。

工作、婚姻、财产、尊严……无一幸免。

“发什么愣呢!快喝啊!”包兰芝见她半天不动,眼神直勾勾的,有些不耐烦了,把饭盒往桌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响,“喝完了把饭盒刷了,一会儿我还得拿去打菜呢。你爸和你哥他们的我都留出来了,在灶台温着呢。”

看,甚至连喝牛奶的顺序,都是最后才轮到她。

父亲、大哥、小弟,然后才是她。

那股熟悉的、憋闷的,像是被湿棉花堵住呼吸的感觉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南雁死死地盯着那盒牛奶,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股灼热的气流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如果有下辈子……

去他妈的一家人!

那个在她生命最后时刻,于无边孤寂和悔恨中发出的狠厉决绝的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前世积攒的所有不甘与愤怒,狠狠地烫在了她刚刚重生,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南雁抬起头,看向包兰芝,声音因为紧张和一种陌生的情绪而微微发颤,却又带着连她自己都惊讶的清晰:“妈,为什么我的奶这么少?大哥和小弟的也是这样的吗?”

正在转身准备去外间忙活别的包兰芝,像是被按了暂停键,顿住了脚步。

她扭过头,皱紧了眉头看着南雁,脸上先是闪过一丝困惑,仿佛没听清,随即那困惑变成了难以置信,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疯话:“你说啥?”

“我说,”南雁吸了一口气,感觉那股支撑着她的力量在缓缓流淌,她甚至往前走了一小步,用手指了指那个铝饭盒,目光毫不避让,“为什么我的牛奶看起来比大哥、小弟的少?而且没有奶皮。他们的也有这么多吗?也是这样的吗?”

包兰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又冲又急:“你这死丫头!一大早起来睡迷糊了?胡咧咧什么!有的喝就不错了!挑三拣四!你哥你弟是男娃,正在长身体,读书费脑子,多喝点怎么了?天经地义!你一个丫头片子,喝那么多奶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别人家的人!能给你喝就不错了!”

又是这一套!

一模一样的话!

连那不耐烦的语气,那理所当然的神态,都跟她记忆深处,上辈子无数次发生过的情景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南雁感觉一股冰冷的怒意,像是点着的汽油,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她指尖都在发颤。

她不再是那个八十四岁奄奄一息,只能对着空气诅咒命运的老妪,也不再是那个习惯了逆来顺受、打落牙齿和血吞、最终憋屈了一生的糊涂蛋了!

她是南雁。

死过一次又活过来的南雁。

“丫头片子就不用长身体了吗?丫头片子喝奶就浪费了吗?”南雁听见自己的声音拔高了一些,虽然还带着孩童的稚嫩,却有种异常的尖锐,“矿上规定每家每户按人头供应,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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