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这位就是李先生的客人了。
确实是温文尔雅，自带着一股沉稳又可靠的气质。
“既然钟离先生不介意，那婶子，快进来快进来。”李先生笑着招呼婶娘，带着两个孩子，婶娘有些拘谨的走进了这间院子。
“婶娘这是……这两个孩子，不是我们村庄中的人吧？”虽然穿着小花袄，李先生还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是逃难过来的？”
“李先生的记性真好。”婶娘笑着说，“两个孩子初来乍到，想看看先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我想着今日有雪，先生应当也在，就带他们来看看。”
那李先生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来都来了，不如喝杯热茶再走。”李先生和善的笑了笑，“给两个小孩子也暖暖身子。”
他的目光在小夜叉身上停留了许久。
絮雪深吸一口气，把小夜叉往身后拉了拉。
“你好，李先生。”絮雪仰起头，“我叫絮雪。”
“你好啊。”李先生蹲了下来，和絮雪维持着同一高度，和她打招呼，“我是李虚白，虚怀若谷，东方既白，你称我李先生便可。”
“好。”小姑娘认认真真的点头，“我的名字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下的雪像柳絮一样。”
“何以新物比新雪，未若柳絮因风起——好名字，好名字！”李先生击掌赞叹，“这名字如何不特别？可不就是才德兼备的好名字嘛！”
絮雪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还，还能这么解释吗？
她的名字，第一次变得这么好听。
“那，那蒲生呢？”絮雪抬起头，“也很好听吗？”
“蒲草韧如丝，自是生生不息。”李先生带着三人走进屋内，“都是很有生命力的名字呢。”
“新雪易融，但柳絮长命。”李先生摸了摸女孩的脑袋，“那位小友便是蒲生？”
絮雪摇了摇头，“蒲生是我双胞胎哥哥。”
李先生愣了一下，然后体贴的没有再多问。
妹妹在这里，哥哥不在。
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那这位小友呢？”李先生自然的把话题转回到小夜叉身上。
“他是我的朋友，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絮雪回答道，“这一路上多亏了他，我才没有冻死路上……”
小夜叉沉默的坐在一边，没有说话。
“于我而言，他并非我血脉兄长，却远比我众多长兄更为重要。”絮雪这话说的真诚极了——不过这也确实是实话。
比起禅院家的那群所谓“血脉亲人”，小夜叉绝对，绝对比他们重要的多——不是兄长，胜似兄长。
小夜叉本来垂下去的沉默眉眼，却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一样，突然抬起。
眼中多了几丝波动，从门口到现在不曾张口说过一句话的小夜叉，在这份真诚的过于炽烈的感情面前，也只能像遇到了火焰的冰雪一般，缄默不语。
滚烫的东西浇进心里，又随着外面的风雪和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转成一片凉薄。
他想。
如果烧掉粮仓——
他要怎么才能不连累絮雪呢。
世间诸多事，难双全。
“往日便知李先生博学多才，倒没想到竟是这般出口成章。”旁边的自称钟离的先生笑着将话题接过，顺便用桌上的茶壶和茶杯，倒了一杯茶给自己，“只怕在这边境当一个小小的乡长，还是屈才了啊。”
“钟离先生此言差矣。”李先生摇了摇头，“您先前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换言之，此地再小，也有众多村民居住其中，令其安居乐业，又怎么能称之为屈才呢？”
“先生大才。”钟离叹道，“心系民生，先生乃当世无双。”
“先生谬赞，先生谬赞……和先生一谈，简直令我受益匪浅，实不相瞒，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在这里呆着，不过是鱼困浅滩，鸟囚笼中，一腔抱负，不得施展。”
他记忆力极好，自然记得这些人的名字。
但除了记得以外……如今回首，他做的实在不算多。
他总觉得这些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他可以有更多更大的施展空间，反而忘记了一步一个脚印的道理。
思及此处，李先生也有些愧疚了起来 ，“也是我对不住这里的百姓，我明明能做的更好些……”
“李先生这是哪里的话。”这回倒是婶娘开口了，她面上带着不赞同，看着还有些拘谨，但还是开了口，“这么多年来，李先生为我们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前些年是，是个什么样的光景，村里谁不知道呢！”
“自从成了璃月人，这日子比以前好过了不知道多少倍，怎么能说对不住我们呢！”婶娘低声道，“不说这个，就是我这半辈子才悟出来的一个理儿，没东西吃，没衣服穿，人也没了人样，就等着杀了人吃了肉呢。”
“善心都是吃饱穿暖才有的。”婶娘用那双有些粗糙的手擦了擦眼泪，“您让我们吃饱穿暖，这就是天大的善了。”
坐在一旁的小夜叉，不自觉的握紧了手中的杯子。
善心……都是吃饱穿暖了才有的吗？
可为什么有的东西，就是吃饱穿暖了，也依旧没有什么所谓的善心呢？
絮雪敏锐的发现了他的状态不对劲。
女孩往他身边挪了挪，握住他的手，“只是大部分人。”
“比如我和哥哥，就算吃不饱，也会对彼此怀揣善意。”絮雪小声说，“再比如锅婆婆，大家都吃不饱，但她还是会拿出自己的粮食接济我们。”
这份善良，是外院子里难得的好心。
“有的人，就算是吃饱穿暖，也不会有什么善心。”絮雪给小夜叉举例，“就像内院的那些人一样，他们每天都吃的很饱，但很少有人对我们有善心。”
“因为他们的好处，都是建立在一层一层的，剥夺掉我们身上的一切上的。”絮雪眼神清明，“要是对着奴仆发善心，他们的好生活就没办法维持。”
絮雪真的看过活的讽刺笑话。
那是一个内院的小姐，看了几本小说，被里面的情节感动的稀里哗啦，拉着从小跟着她侍奉的女仆的手，说，“奈良，我们是平等的，不管我是小姐你们是婢女，大家人人平等！所以，今天晚上就不要为我洗脚了。”
那个女仆震惊的看着那位小姐，刚要说什么，就听小姐理所当然的说，“我要吃糯米糕，你取了来，我要看书，你喂我，再告诉青柳，今晚她给我洗脚。”
“你明天再给我洗。”
在旁边擦花盆的絮雪看着奈良那青一阵白一阵的脸，明明是欺负她的人，她却无论如何没法畅快的笑出来。
或许是因为，她们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样的“物件”吧。
物伤其类也好，兔死狐悲也罢，他们不过都在同一个牢笼里。
“他们真正要维护的是他们自己。”絮雪很清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想法，所以有的时候，就算嘴上说着可怜，他们也依旧会去接着伤害那个他们口中的‘可怜人’。”
“这是人的选择不同，根源上和吃不吃饱……关系不大的。”
小夜叉看着那双眼睛，突然觉得，絮雪比他小很多，经历的却远比他更多——
人如何，神如何，她看到的，透彻的，远比他更多。
钟离的耳朵动了动，将小孩子们的稚嫩话语尽收耳中。
“咳，这也算不得什么……先不说这些了，马上也晚上了，不如带着孩子们留下来吃个饭？”李先生轻咳一声，被夸的面皮有些泛红，看着窗外的天色，又热情邀请道，“这又下雪了，钟离先生不如也在李某这里稍作休息？”
“李先生太客气了。”婶娘在衣摆擦了擦手，“两孩子都玩的挺开心的，我这也就不叨扰了，您先忙，您先忙。”
婶娘屁股才刚坐热呢，这就准备带着孩子们离开了。
从荒年里走来的人，听着人家要吃饭了，又怎么可能会多留呢？
饭点不去别人家里，这早就是约定成俗的习惯了。
这下倒是给李先生整不会了。
他家中也算得上富贵，交往的人家也多是同阶层……不过是一顿饭，大家都会半推半就的留下来，在桌上再接着畅聊。
一时间，气氛竟有了些许尴尬——
“那就叨扰李先生了。”钟离开口道，带着笑意的声音格外可靠，“刘婶子既然着急，不如让两个孩子先留在这里？雪天路滑，晚上也不安全，明天再来接也行。”
“这……”婶娘有些犹豫，“这不好吧……”
更何况……
婶娘看向了小夜叉，她可还记得，这孩子要回去的。
“我知道回去的路。”小夜叉垂眸，到底开口道，“等白天再走也可以。”
这无疑是同意了。
婶娘却还是有些犹豫。
“可以的，嬢嬢。”絮雪抓住了主要问题，“李先生是好人，不会出事的。”
婶娘在担心他们的安全。
“外面的雪看着要大了，这里回去也有一段路呢，要是刘婶子担心，不如也一起住一晚？”李先生想了想，提议道。
“唉，这……”婶娘一咬牙，“成！那就借李先生这热灶，我去给几位露一手去！”
“行，后厨有跟着我来这里的女娘，缺什么要什么都问她，今儿就看刘婶子的手艺了。”李先生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等吃过饭，我给几位安排客房。”
婶娘点了点头，放心把两个个孩子留在大堂，自己转头朝后面走了。
钟离收回放在她身上的目光，转向两个小孩子。
对上那双颇有些包容之色的眼眸，絮雪本来到嘴边的话突然转了个弯。
“先生，我前些天听别人说过一个故事，颇有些不解，可以请先生解惑吗？”
钟离点了点头，“小友请说。”
“如有一地，民不聊生，近神者欺压民众，敬神者不知反抗，上无以护民生，下无有通天力，只知以劫掠补偿自身，以规矩镇压怨愤，以武力高低排辈，反伐戮逃离之人——如我是在其中生活的平民，我该如何？”
虽然问的是钟离，但李先生不免也根据这个前提思索了起来。
从上到下，这属实是败坏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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