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亭折扇顿在半空,窗外雨丝渐密,檐角垂铃轻响,梁若鸢指尖摩挲着账册边缘,抬眸时眼底映着烛火,透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程老板这般看着我做什么?”她唇角微勾,“莫非以为我会拒绝?”
程墨亭轻咳一声,扇骨抵着下巴,笑道:“梁姑娘向来对我防备得紧,忽然这般爽快,倒叫人不适应。”
“防备?”梁若鸢嗤笑一声,忽然倾身向前,一把攥住他的衣襟,“程墨亭,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
程墨亭一怔,看着她,未动。
“御前司的密探,宁王府的令牌,漕帮的铜钱……哦!还有白莲教……”她一字一句,气息几乎拂在他唇畔,“程老板的身份,可真够精彩的。”
程墨亭眸色渐深,却依旧含笑:“那梁姑娘还敢与我同行?”
“为何不敢?”梁若鸢松开他,慢条斯理地抚平他衣襟的褶皱,“反正……”她抬眸,眼底寒光乍现,“你若骗我,我便杀了你。”
程墨亭低低笑出声来。
“好。”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指尖在她腕间青蚨血纹上轻轻一刮,“那便说定了。”
梁若鸢猛地抽回手,看他走向门外,月白长衫掠过门槛,背影清瘦端正。
“三日后启程。”他摆摆手,并未回头“梁姑娘可别忘了带刀。”
……
大婚当日,寅时三刻,聂未晨拜过宾客回房,立于铜镜前,大红喜服衬得他面容冷峻如霜。
窗外隐约传来府中仆役忙碌的脚步声,红绸高挂,喜乐渐起,一派喜庆之景,与他眼底寒意格格不入。
燕十推门而入,低声道:“大人,赵世安的人已盯紧府中各处,连后院的狗洞都有人守着。”
聂未晨指尖轻叩桌面,眸色深沉:“陈白瓷呢?”
“昨夜程墨亭的人将她强行押回了京城,现下安置在西厢房,如今是手脚皆缚,口不能言。”燕十顿了顿,蹙眉道:“赵世安派了四个嬷嬷盯着,说怕新娘子临阵脱逃。”
聂未晨冷笑一声,从暗格中取出一枚青玉扳指递给燕十:“给蓝羽。”
燕十会意,转身退下,不多时,屏风后转出一人,身形、面容与聂未晨一般无二,连耳后那颗极小的黑痣都分毫不差,正是易容后的蓝羽。
“大人。”蓝羽低声道。
聂未晨抬手,亲自为他系上喜服最后一粒织金盘扣:“今日,你是我。”
蓝羽点头,接过玉佩系在腰间,又取了聂未晨惯用的那把淬毒袖箭,藏于袖中。
窗外喜乐渐近,迎亲队伍已至府门外,聂未晨最后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随即转身隐入暗处。
卯时,聂府后院。
聂未晨换了一身粗布短打,面上覆了层易容膏,肤色蜡黄,面目平庸,似个不起眼的杂役。
他从后厨提起一桶泔水,低头穿过回廊,与巡逻的锦衣卫擦肩而过。
“站住!”一名锦衣卫喝住他。
聂未晨脚步一顿,肩膀微微瑟缩,掐着声音道:“大人有何吩咐?”
那锦衣卫掩鼻皱眉,打量他几眼,又瞥了一眼他手中的泔水桶,嫌恶地挥了挥手:“滚远点,别冲撞了喜事!”
聂未晨佝偻着背,连连点头,快步走向后院偏门。
偏门处,两名侍卫正倚着墙打盹,聂未晨放下泔水桶,从袖中滑出两枚铜钱,指尖一弹,铜钱“叮当”落地,滚至墙角。
“咦?是钱!”一名侍卫双眼一亮,急着步子弯腰去捡。
另一人骂骂咧咧:“见钱眼开的东西!”却也忍不住跟着,凑过去看。
聂未晨身形一闪,掠出门外,身影没入喧嚣的人群中。
城外十里,官道旁一处隐蔽的树林,聂未晨撕下易容面皮,燕十早已备了快马,低声道:“大人,最后收到的消息,梁姑娘最后出现在扬州,程墨亭的人也在那儿。”
聂未晨翻身上马,眸色森寒:“程墨亭……真是好大的胆子。”
燕十犹豫一瞬,又道:“陈白瓷被那几个嬷嬷绑时,曾挣扎着说了句话……”
“什么话?”
“她说……‘账册在程墨亭手里,梁若鸢有危险,快告诉聂大人’,然后就哑巴了……”
聂未晨指节攥得发白,猛抽了马背:“走!”
骏马嘶鸣,绝尘而去,燕十撇嘴蹙眉,回望了一眼京城高耸的城楼。
……
南昌城外,暮色沉沉,官道上马蹄声碎。
梁若鸢勒马停在一处高坡上,远眺南昌城墙,城头灯火如星,隐约可见重兵巡逻。
“宁王在此屯兵多年,火器库必然守备森严。”程墨亭策马与她并肩,“梁姑娘可有良策?”
梁若鸢瞥他一眼:“程老板不是一向足智多谋?何必问我。”
程墨亭轻笑:“我倒是有一计,只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需得梁姑娘配合。”
梁若鸢挑眉:“说。”
“京城封锁了消息,宁王还不知道谋逆之事已然暴露,听闻他近日在寻一位善工笔花鸟的女匠人。”程墨亭眸中笑意深深,信手接下一只信鸽,有放飞,“恰巧,梁姑娘的笔法在当年……也算苏州一绝?”
梁若鸢眯起眼:“你想让我混入宁王府?”
“不仅如此。”程墨亭凑近她耳畔,低声道,“还要让宁王亲自带你进那池底宝库。”
梁若鸢冷笑:“程老板莫不是疯了?”
“梁姑娘怕了?”
“激将法对我没用。”她冷冷道,“不过……这计划倒也有趣。”
程墨亭笑意更深:“那便如此定了。”
夜色如墨,宁王府朱漆大门森然紧闭,府内灯火通明。
王府深处,朱宸濠负手立于书房窗前,指尖摩挲着一枚玉玉扳指,眼中阴沉不定。
“王爷。”一名暗卫跪地禀报,“今日又有三人失踪,恐怕……朝廷的人已潜入南昌。”
朱宸濠冷笑一声:“果然坐不住了。”
“王爷,是否要提前……”侍卫压低声音,做了个挥刀的手势。
“不急。”朱宸濠眯起眼,“本王倒要看看,凭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来。”
他走向案几,展开一幅未完工的花鸟图,指尖点着画上一只青雀,喃喃道:“这画师,还没找到?”
“回王爷,已有些眉目。”侍卫低头道,“听闻苏州有位乔氏女子,工笔绝妙,近日恰在江西游历。”
朱宸濠眼中精光一闪:“带她来见本王。”
翌日,王府偏院,暗香浮动,梁若鸢一袭素衣,指尖蘸墨,在宣纸上细细勾勒一只振翅欲飞的翠鸟,身旁侍女低眉顺眼,时不时偷瞥她的动作。
“姑娘的画技,果然名不虚传。”一道声音低沉带笑,从身后传来。
梁若鸢笔尖一顿,缓缓抬眼。
朱宸濠负手而立,盯着她,唇角含笑,目光灼灼:“本王近日得了一幅古画,可惜残缺不全,不知乔姑娘可否帮忙修补?”
梁若鸢搁笔起身,福了一礼:“民女技艺粗浅,恐难当大任。”
朱宸濠笑意更深:“无妨,本王信你。”
他抬手一挥,两名黑翎卫抬上一只檀木匣子,匣中赫然是一幅破损的《百鸟朝凤图》。
梁若鸢眸光微动,这画,是当年苏州织造局失窃的贡品……
朱宸濠似笑非笑:“听闻乔姑娘出身苏州,想必对此画……并不陌生?”
梁若鸢指尖微凉,面上不动分毫:“王爷说笑了,民女不过一介画匠,哪识得这等贵重之物?”
朱宸濠盯着她,忽然大笑:“好!那便有劳乔姑娘了。”
夜半,王府暗阁黑翎卫换岗间隙,梁若鸢趁机翻出窗外,身形隐入阴影中。
她指尖捏着那枚白莲教的秘宝铜钱:“池底宝库的钥匙……是时候试试了……”
程墨亭的身影一闪,指尖弹出一粒石子,击中巡夜黑翎卫的膝窝,那人闷哼一声,踉跄倒地。
梁若鸢借机掠上望楼顶端,俯视整座王府,西南角,一队黑翎卫身披铁甲正严密把守一座假山石亭,亭下水池波光粼粼,映着森冷月色,那是她上次险些栽了的地方。
“果然是藏在那儿……”她眸中光点忽然锐利起来。
程墨亭声如鬼魅:“梁姑娘,小心了……宁王此人,最擅长的就是……请君入瓮。”
梁若鸢勾唇不屑:“那也得看他的瓮,装不装得住我。”
……
苏州城夜雨潇潇,聂未晨勒马停在知府衙门后巷,雨水顺着他的斗笠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大人,杨明远果然有鬼。”燕十从暗处闪出,低声道,“他府上昨夜有宁王府的密信送到,用的是白莲教的暗记。”
聂未晨眸色一沉:“白莲教?那妖女不是已经死了吗?”
燕十冷笑:“怕是不知一个妖女。”
聂未晨抬手一挥,数十名锦衣卫无声散开,将知府衙门围得水泄不通。
杨明远正在烛下疾书,忽听窗外一声轻响,他猛地抬头,窗纸上映出一道修长人影。
“杨大人,深夜还在批阅公文?倒是勤政爱民啊……”聂未晨的声音冷似寒铁。
杨明远手一抖,墨汁污了信笺,他强作镇定:“聂大人不在京城温柔乡,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聂未晨推门而入,雨水混着夜风卷进屋里,他指尖一弹,一枚东厂黑铜牌地落在案上。
“解释。”
杨明远脸色煞白,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直刺聂未晨心口。
燕十站在窗外,一箭射穿了他持刀的手,目光如刀。
“找死。”燕十破窗而入,与聂未晨一前一后堵了他的去路。
聂未晨一脚将他踩翻在地:“说,梁若鸢……在哪?”
杨明远嘴角溢血,狞笑道:“你们来晚了……她怕早已跟着程老板去了南昌,宁王殿下正等着她呢。”
燕十皱眉:“什么?!她去宁王府?”
“哈哈哈……”杨明远癫狂大笑,“你们锦衣卫不是无所不知吗?自己去查啊!”
聂未晨双眸一狠,靴底猛地发力,杨明远肋骨断裂,惨叫片刻后戛然而止,昏死过去。
“带走。”燕十示意身后锦衣卫前来提他,叉腰懊恼。
聂未晨转身,“备马,我们连夜去南昌。”
雨夜中,两匹快马踏碎泥泞,直奔南昌方向。
燕十策马与聂未晨并肩,沉声问道:“大人,梁姑娘为何会与宁王扯上关系?她不是要查苏州的旧案吗?”
聂未晨目光幽深:“十四年前,科举舞弊一案,梁家满门被灭,唯独她活了下来。”
燕十怔住:“您是怀疑……宁王就是多年来所有事情的幕后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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