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禾一挑眉,倒是头一次见小姑娘对这种事情好奇的,他本想慷慨解答,但回首瞥了一眼程琰,只见女郎脸色惨白一片,惊得下意识止住话闸。
“笳音……?”袁禾打量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庞,连关怀的话语都不禁带了几分迟疑,“”你、没事吧?”
明亮如昼的灯光下,女郎琥珀般浅淡的瞳孔骤然放大,眼底泛起一层薄暮般的惧色,耳边的叫骂、争吵声渐渐变了调子,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并非置身凤仙楼,而是再度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魔窟。
“小姑姑……”程菡小声的呼唤拉回她的神智,程琰低头,只看见小姑娘拽着自己衣袖的轻轻晃了晃,“你怎么了?”
心尖泛起的恐惧如潮水般骤然迭起,又骤然褪去。残存的惧意让身体有些发颤,程琰狠狠掐了一把掌心,锐利的刺痛让她一瞬间头脑清明,稳住软绵无力的双腿,程琰面上飞快换上淡定的表情:“……我没事,就是有些太吵了,听着头疼。”
程菡知道姑姑前不久大病了一场,闻言忙搀扶住对方一只胳膊,关心道:“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程菡抬手阻了她的动作:“只是疼了一阵,并无大碍。”又对袁禾露出一抹歉意的笑容,道:“我这几日没休息好,听不得吵闹,怕是要失陪了。”
袁禾浑不在意地点点头,很是理解般开口道:“身体要紧,你在哪个包房?我送你过去吧。”
程琰想了想,觉得倒也无需拒绝,于是微微颔首,还没来得及动作,只听袁禾“咦”了一声,然后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程琰的步子骤然停滞,她如有所感般,僵硬地抬起头,慢慢侧过身,看向自己的身后。
只见距离三人不过数尺的拐角处,一锦衣青年正斜倚墙板,双手环胸,一对沉潭寒星般的眼眸,漫不经心望了过来。
是裴霖。
程琰心里打了个突。
虽然回到洛京时她已做足了会与对方重逢的心理准备,但徒然打上照面,还是令她双腿如同被钉在原地般,动弹不得。
“刚刚。”裴霖唇角微翘,似笑非笑,华贵无匹的凤目挑剔肆意地在程琰身上来回逡巡,看得程琰寒毛乍立。
身边的袁禾似是轻轻嗤笑了一声,程琰听到他难掩玩味的声音悠悠响起:“倒也是巧,你送笳音回去呗?”
“程笳音。”裴霖眯了眯眼睛,嘴里重复着她的名字,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
程琰看着他逼近。
阔别三年,他的眉眼没有什么大变化,一如记忆中俊美昳丽,线条明朗的轮廓,仍是少年人明秀矜贵的模样,只那双素来温柔如水的眼眸,此时冷冷淡淡地微垂下来,如同雪海冰原上不化的坚冰。
“裴霖……”程琰有些艰难地滚了滚喉咙,勉强扯出几缕笑意,“好久不见。”
男子在她面前止步,离得近了,程琰猝然发觉,他似乎长高了很多,肩背挺阔,却并不过分壮硕,有着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挺拔劲瘦。他站在她面前,几乎堵住了程琰眼前的所有光亮。
裴霖似乎是低下头,两人的距离凑得太近,近到程琰都能感受到他灼热滚烫的鼻息扑到自己脖颈上,近到她能嗅到从他衣襟里飘逸而出的,冷冽的沉檀雪松香气。
属于男子的气息笼罩周身,程琰竭力控制住想要颤抖的身体。
她的睫羽颤了颤,目光微闪,避开了裴霖的视线。
顿了片刻,裴霖忽而一歪脖子,笑了:“好久不见啊,程笳音。”
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他冠玉般的脸上露出几分讥讽的笑意。
程琰呼吸一滞,她很熟悉这个声音,这个语调却陌生得有些伤人。
“看起来,你给自己找的夫家也不怎么样啊。”他慢悠悠地说道,那双清亮黝黑的眼眸中,流露出凉凉的轻蔑与嘲弄。
“江宁的风水咬人么?怎么给你养得一身皮包骨。”
久违的疼痛丝丝缕缕缠绕上心脏。
程琰没想过自己会和裴霖在这样纷乱、嘈杂的地方重逢。她也没想过,素来和煦温柔,清朗如旭日初升的裴霖,也会有对自己冷眼相讥的一天。
陌生、狼狈、难堪。
或许,这就叫自作自受。
她低下头,又稍稍向后略退了半步,拉开些许距离,让两人间显得不那么逼仄。
用力眨了眨眼,压下那些毫无由头的委屈、恼怒,只是扯着唇角,换上那张练习过无数次的标准,礼貌的浅笑,妥帖之下是毫不掩饰的疏离:“有劳晋王关心,前些日子病了一场,自然清减了些。”
她语调温柔,不咸不淡,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殿下恐是不知晓,时下女郎们皆以窈窕纤细为美,我如今也算追赶潮流,纤侬合度,恰到好处。”
“身体不适先告辞,两位自便。”
说完,她看也不看裴霖,只朝着两人福了福身,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府的马车上,程菡与程琰一如来时,同乘一车,只是这一回,小姑娘缩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
程琰未置一词,只是靠着车窗,静静眺望夜色的碧穹。
新月如钩,繁星点点,散逸在夜空中,铺成一条璀璨的匹练。
程琰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直到瞳孔酸涩,眼眶泛起淡淡薄红,她低下头,若无其事地抹了抹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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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琰意识到自己喜欢裴霖的那一年,约莫十二岁。
那是一个非常寻常的午后,烈日高悬,暑热炎炎,晒得树间鸣蝉都懒洋洋地,失去了往日雄赳赳的气势。
明德馆内四角皆置冰鉴,热浪拂过,丝丝冒白烟。
被陛下钦点来小书房给天潢贵胄们讲《春秋》的,是翰林院编修,探花出身的梅寅,他在洛京修了两年书后,外放地方做学政,待到程琰出嫁时,他已调回京中,升任太常寺少卿。
二十出头的梅学士,课堂上引经据典,将史书故事讲得趣味横生,探花郎生得白净俊秀,彼时在明德馆上课的少爷、小姐们都最期待上他的课。
这日,梅学士熬夜修了一整晚的书,滚滚热浪,烤得他面红耳赤,头涔涔而汗潸潸,尽管馆内还算清凉,他仍是有些精神不济,匆匆讲完一则《晋灵公不君》,只觉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在桌案上。
正值下午,原本听得有几分昏昏欲睡的众人俱是被这场面惊得耳目清明。年纪最长又地位尊贵的七公主当机立断,命梅学士回家休息,剩下的一个时辰,众人改上自习。
教众人习字的老师,是门下侍郎郭咏,他才华横溢,极善诗文丹青,又以书法名世,写得一手婉约流畅的小楷。
程琰手腕纤细,虚浮无力,一手字只能称得上可堪入目,算不得漂亮,梅寅一走,她便摆出一册字帖,规规矩矩练起字来。
忽而,有凉物挨了一下脸颊,程琰被冰得一激灵,缩了缩脖子,微恼抬起头,是一只骨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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