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们夫妻俩吵架,衡真的第一句话永远是:“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无论因为什么原因生气,无论这场辩论究竟谁有道理,一定会经历五个亘古不变的步骤:
首先,互相列举对方讨人厌的地方,突出自己多年来的迁就包容忍气吞声,虚怀若谷大爱无疆;
其次,她被气哭,把房门愤怒地摔在我脸上,开始为期一炷香的冷战;
再次,我们隔门对吵,完成“你这个浑蛋”、“你能不能先开门”、“我不想见到你”、“我把门砸了你还害怕,你说你有没有必要”的一系列流程,为我溜门撬锁争取时间;
再再次,她平静下来,以一副极其心如死灰的表情对我说:“我永远都不会再和你吵,就这样罢,我累了”,而我摆出更加悲伤的表情回敬她:“乖乖你说我该不该死?”
最后,进入一些主题游戏环节。
主题包括但不限于:公主与面首,纣王与妲己,圣人和颉利可汗,魏叔玉和马。
无论哪个主题,被迫害的那个永远是我。
圣人和颉利可汗是其中最健康的一个组合,与其他三组不同,这是一段文戏。
她演圣人,我演颉利,她谴责我,我不能还嘴。
只有一回她真的把我骂急了,她学她父亲学得很像,拿腔拿调地说: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选择你作为我的俘虏?那样多的草原酋首,只有你坚持不断地骚扰我,你不放过我,所以我才要将你抓过来。”
我狂妄地披着羊皮毡席地而坐,我还在角色里:“不是罢?因为我是可汗里最出色的一个啊。”
她也在角色里,晃了晃食指,道:“你不是,比你出色的还有很多。但你是那个最死缠烂打的,所以我选择你。”
“是么?”
“自然。”
“真的?”
“是呀。你以为你有什么过人之处吗?你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可汗而已,在强大的我面前不值一提。”
衡真将斗篷披在身上,假装龙袍,在房中手舞足蹈。
“就像个别驸马都尉。他自以为很有道理,所以对公主的要求十分忤逆。然而他真的有道理吗?他只是一个平凡的小驸马而已,在强大的我面前不值一提。”
不知哪根弦搭错了,我被戳中心肠,一把将羊毛毡子扯下来,腾地站起身:“李衡真你再说一遍。”
她很惊讶,眨眨眼睛说:“你叫我什么?”
“……尊敬的城阳公主,请你再说一遍。”
“不是这个,刚才那个。”她咬着嘴唇,受了惊吓似的,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完了,完了,完了。
刚一开口我就后悔了,她就是这样的,我太熟悉这个开头了。
“李衡真?”她一字一顿地重复这三个字,仔细品味自己的名字,“李衡真?”
完了,完了,完了。
不要说连名带姓,就算只叫名字,对公主而言都称得上无礼。
大唐的驸马都尉个个自称“下官”,称呼妻子“公主”,每天上|床睡觉就像被御史大夫点卯。我一直觉得这对我的身体健康很不利,恬不知耻了这些年,原来报应等在这里。
脑内一片混沌,我滚了滚喉咙,道:“没心没肝。我这么疼你,你这么说我。”
她的表情很熟悉。
有一年中元节,于慎言射覆输个底掉,不得不在甘露殿为圣人和满朝文武表演胸口碎大石,衡真当时就是这副表情——喜又不敢喜,忧中藏着坏。
常言道“社交是一种模仿”,她不是一般地擅长扮演一位温柔的公主,这就是她对她姐姐长乐公主的一种模仿,拙劣的模仿。
通常情况下,她是温顺体贴的。
但是,但是。当只剩下我与她两个人的时候,她所有邪恶的思想都会付诸于行动。她喜欢看我紧张的表情,对她而言,这是一种享受。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她扑过来环住我的脖子。
“容台,日后你就这样叫我。”她瞳光泛亮,面露期待:“嗯……若再有人问你‘城阳公主好吗?’你便回答‘什么城阳公主,不认得这个人,没心没肝的李衡真倒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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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账、混账、混账!
……混账怪香的,混账今日换了个牌子的澡豆。
我深呼吸几口气,秉正自己的思绪,坚持问完问题:“你真的觉得我不好?如果我没有对你死缠烂打,我没法子和人家公平竞争么?”
“你说什么呐?小颉利。”
“去他的颉利,颉利死了八百年了,我问的是我。”我非常受伤,我认为她脱口而出的话是她的心里话。“我问你,如果我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你会不会喜欢我?”
“你现在也什么都没有呀。”她奇怪地问。
“我的官职可不差,好多人的驸马都尉连职事官都不是啊!”
衡真说:“可你和我比起来,你就是什么都没有呀。”
很好,很好,我的心凉透了。
“我不‘骚扰’你了。”
“你也没有很‘骚扰’我。”
行,怎么都行。我抱起地上的毛毡子,预备跑到儿子房间去睡。
身后,衡真问道:“那你觉得我为什么和你在一起呢?”
“瞎了眼。”
“去你的,你才瞎了眼。”
我想不出来,我没好气:“我好欺负。”
“你好欺负?!”她捂着嘴笑。
走到门口我才发现一应大小僮仆都扒着门框往里看。我家的仆人非常喜欢旁观我们俩吵架,走过路过不能错过,一边干活一边竖起耳朵,一边擦地一边躲在笤帚后头窃笑。
有意思吗?没有意思,我觉得很没有意思。这是大唐男性零分魅力时刻,尊严扫地。
我呼呼喝喝,将他们尽数赶走。眼看趁着宵禁还没开始,我想还是先带孩子去波斯坊转一转,散散这颗气急败坏的心。
马配好鞍,车引环辔,僮仆快快脆脆打点好一切,就等着我极熟练地遁地而去。
衡真一直跟着我,我去牵马,她看着我牵马;我去抱孩子,她在一旁指导;我不想和她说话,她就一直低着头不言语。直到我们一大一小就要走出门去了,她悄悄在袖子下头勾住了我的手指。
轻声道:“你是我心里最好的丈夫,没有人能和你比较,容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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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没有,这是她自己说的。
我是最好的,最好的,知不知道什么叫最好的,最好的意思就是最好的。
当我从基层公|务|员混到高级公|务|员,当很多年后,从印度回国的玄奘要我与他讲讲他不在的这些年,长安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我总有些秘辛不很愿意与他分享。
是的,玄奘。我不愿意和你分享我娘子的过去,因为我觉得这不是很重要。
什么,你觉得这很重要?
不可能,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最重要,你个未曾娶过娘子的秃驴。
最重要的是当下,人要活在当下。
可是讲述我们的往事,又不得不提及那个人。
那个人在衡真的人生中占据了太重要的位置,无论他与她的故事走向多么难堪的局面,他实在永远地影响了我们,影响了我的一切信心与自尊,就在无形之间。
贞观十五年一个平凡的下午,太子家令为我引路。我见到了城阳公主从生下来时就被许配的、即将成婚的驸马都尉,已故莱国公杜如晦的次子杜荷。
丽正殿中,杜荷端坐高堂,头戴二梁冠,身穿深绯色袍服,练鹊锦绶,金银褾襈。
实话实说,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真的为尚且不认识的城阳公主感到快乐,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很适合做驸马都尉——甚至,乍一眼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太子。
他四品官,我五品官,我们两个的官袍是一个颜色,可他穿得就像一位公子王孙,我浑身上下散发着当牛做马的霉味。
杜荷关切地问我:“那么晚遇上刺客,你吓坏了罢?”
“下官没事,多谢少詹事关心。”我从袖内掏出文书,呈交给他:“这是安顿使团的度支,正要请太子过一过目。”
“你和民部商量就好,吃些茶罢。”他邀请我坐在蒲团上,亲自为我分茶添盐,“使臣来到长安,你预备带他做些什么呢?”
“思摩将军的部曲曾经在长安生活五年,有七十余户妻儿没有带去牙廷。江夏王嘱咐下官带使臣在安顿家眷的坊间转转,表示朝廷仍然支持思摩将军,让使臣知道大唐对降部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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