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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楔子(下)

尚药奉御面露疑惑:“你们俩到底谁坐月子?”

帷幔内坐着我和我娘子,我们春蚕绕丝一般裹着被子,直似两只茧靠在一起。

我努了努嘴:“她。”

尚药叹了口气,道:“薛侍郎,你已经躺了好几天。下官早告诉你没多大事儿,你是否不愿上朝?”

胡说八道,贞观朝是有产假的。官员妻子生产的那一个月,丈夫都可以不值班,全程陪伴产妇。

尚药很无奈:“可以不值班,但没说可以不上朝啊?”他想了又想,恍然大悟:“你躲玄奘呢罢?”

我娘子侧首望我,缩在被子里嗤嗤地笑。她将手腕伸出帷幔,对尚药柔声道:“还是看看我罢。他这辈子完了,一时三刻接受不了。”

谁这辈子完了,我好得很呢。

尚药翻了翻药匮,掏出她的病历:城阳公主李衡真,女。

我实在没忍住:“还‘女’,公主能是男的么?”

母文德皇后长孙氏,有风疾、气疾家族病史。

我指着病历上的字:“这不一定,没听说高祖皇帝太穆皇后长孙献公高老夫人也有这些病,尤其咱高祖,你看咱高祖那叫一个能活……”

衡真一只手抓我的袖子:“薛容台,闭嘴。”

好的。

我继续翻阅:贞观二十年二月诞下一名男婴,重四斤,低于皇室男婴平均体重。

实在令人咋舌,我不由得奉劝尚药:“不是我说,这应该写在孩子自己的病历本里。而且你们统计这个做什么呢?他比别的孩子瘦又怎么样呢?你们为什么要歧视瘦一点儿的孩子呢?”

尚药怒道:“现在皇室都不生孩子了,就你们家还生,你不反思反思你自己你找我不痛快干嘛!”

衡真恢复得不错,尚药开了方子教她避风静养,又嘱咐几句便要走了,“薛侍郎,你最近身体没什么罢。”

“不是很好啊,不如……”

“下官告退。”

我翻个白眼。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衡真将披在身上的累赘丢开,伏在我身旁道:“你还不起来?”

不是很想。

原来不上朝的感觉这么好,每天陪老婆说说话看儿子尿尿炕,给我一个太上老君都不当啊。

衡真说我与玄奘共事的第一个月就扯着蛋,这说明我没有佛缘。我一骨碌爬起来:“你非但不同情我,反倒打击我,你太残忍了!”

“谁打击你啦?每回有遣唐僧找你你撒腿就跑,菩萨想保佑你都捉不到你呀。”

不跑能成么?遣唐僧没编制,须得自己去各个寺庙联系住持,游说对方接受自己留下学习。

他们个个都想骗人才引进的名额,我开介绍信开得弘福寺都不信了,到底是他们普度我还是我普度他们?

“郎君,娘子。‘我佛’递了拜帖。”家令在门外唤道。

我瞬间仰倒在榻:“告诉‘你佛’我死了。”

衡真狠狠拍我一下,撸起我的袖子掐我的胳膊。她指甲长,掐人疼极了,还专门捏着皮儿掐。

我龇牙咧嘴地求饶,她铁了心要统治我,对堂外的人说:“玄奘师傅有什么事?”

“鸿胪寺客馆的其他客人投诉他,说他大半夜还念经,特别吓人。玄奘师傅很委屈,来找郎君评评理。”家令回答道。

评什么理,他还委屈上了?!

我拍着床板骂道:“他怎么不反思反思为什么老有人投诉他?他那么大一高僧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磨磨唧唧,你说菩萨怎么就看上他了……”

衡真一把捂住我的嘴,眼睛亮起来:

“呀,真的呀,半夜还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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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睡眠有很大问题,按照尚药局的说法,这是“情志失调,心失所养,故不得眠”。

贞观朝工作压力太大了,夜不能寐的人很多,圣人自己刚刚临极的时候也睡不着觉。

玄武门之战二十周年的纪念晚会上,鄂国公尉迟敬德深情追忆了他的老兄弟,胡国公秦叔宝。

他两个原本关系一般,尉迟敬德主要贴身保护秦王,秦叔宝瓦岗寨出身,有自己的一班好兄弟。

两人亲密起来的契机是一块儿给秦王站岗,一宿一宿地站,抵御不存在的“隐太子与巢剌王的亡魂”。

两个彪形大将半夜嗷嗷喊,铿铿锵锵击打对方的武器,佯扮杀敌破虏,直到圣人踏平四海,拥有了一颗安宁的心。

可我不是圣人,我是个普通人。

隋炀帝三征高句丽耗尽了隋朝的血肉与财富,大业年间家家戴孝,几万隋朝士兵被丢在雪地冰天,沦为战俘。

大唐数次派出官员出使高句丽,去得最多的就是我。每一次离开时都有人拦下我的车马,他们伏在地上凄切地恳求,希望我能将他们带回故土。

隋俘叩头如捣蒜:“管他哪个当家,求求你带我走罢。家里没有男丁,我的娘子就要被征去造战船,这如何受得了?求你带我回家罢。”

我骑在马上望着他,心中数年轮。如果他的娘子仍然在世,应当已经过了服徭役的年纪了。

“大唐不征发女子服役,也不需要再造战船了。”我回答道。

彼时我才二十岁,不晓得如何处理这样的难题。可这些经历塑造了我的理想,我希望能够将他们接回去,希望战胜寒冷的敌人,证明大唐是一个远远强大于隋的王朝。我为此努力着。

圣人也是这样想的。

贞观十九年四月,御驾横渡鸭绿江。唐军阵亡两千,破敌四万,俘虏敌军七万。

这是唐军区别于历朝历代军队的地方,源自于圣人自己的习惯。

年轻时,他在浅水原大破薛仁杲,在美良川痛败刘黑闼,洛阳一战擒双王,活捉王世充与窦建德。他喜欢自己带头冲刺,危急时刻只带尉迟敬德一个人为全军殿后。

廿载贞观,他的习惯在每一个官吏心中潜移默化。唐军上至先锋、下至督粮,永远由五品官在前,三品官押后。我们极大保全了普通士卒的性命,失去了朝夕相伴的同僚。

中书侍郎岑文本活活累死在军营里,营州都督张俭重伤瘫痪,行军总管王威掩护大军撤退,自己力战而死,右武卫将军大将军阿史那思摩被流矢射中,死在班师回朝的途中。与我同时入仕的郎中们一个溺亡在沼泽地里,一个被恼羞成怒的敌军枭首祭旗,一个冻死在长白山上。

至于我自己,我竖着出发、横着回来,朝中人称“薛十九箭”,成为尚药局起死回生的活招牌。

尚药是个悬壶济世的好大夫,只是不知是否他用药太狠,我捡回一条命,可再也睡不成一个完整的觉。

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直到登闻鼓敲响第一声,百官往朱雀大街去,朝霞遍洒庑殿重檐。

上朝做什么呢?没有意义,何苦来哉。

“侍郎,西市署令投诉有龟兹商人用新罗话骂他。”

“侍郎,倭国来了个新使臣,他问咱们鸿胪寺客馆含不含早。”

“侍郎,吐蕃的禄东赞有信来,说你上回送去的阳羡茶种不发芽,要你查查是否买了假货。”

“侍郎,辽东烈士的追赠批下来了,就等礼部画押。兵部说,阵亡的文官没有明确杀敌数量,不能计入军功。”

“侍郎,你别伤心。”

谁伤心了,我好得很呢。

掌固垂手立在我案前,垂着头,静默地攥自己的皂袍。

翘头案上缥缃如山,黄麻奏表,白麻公文,牙签万轴淹成一片海。二月的长安桃杏争春,白惨惨的花瓣落在我的窗扉上,花蕊像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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