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姑姑,你看我摘的梅花好看么?”碧含垫着坐垫,坐在廊檐的台矶上,正绣着一件小衣裳,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稚嫩的嗓音。
她回头一瞧,一张漾着笑意的白嫩脸蛋映入眼眸,她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正要撑着腰起身迎上去。
小跑而来的小贺序白在临近碧含时,立刻放缓脚步,将手里摘来的梅花递给碧含,并绕到她身旁,搀着她的臂弯,温声道:“姑姑肚子里怀着妹妹,往后便不必多礼了。”
“那怎么行?”正在此时,一个体格健硕的青年迎面而来,碧含抬头剜了他一眼,低声斥道,“可是你教殿下这么说的?”
容恂一脸无辜,原要解释,小贺序白却抢先一步,含着稚嫩的嗓音道:“不是师傅教的,姑姑莫要冤了师傅,原是我想着姑姑怀妹妹辛苦,这才不愿让姑姑再多行礼。”
碧含扬眉,看着小殿下露出欣慰的笑容,将梅花放在鼻尖处闻了闻,“好看,还很香,殿下是从哪里摘的?”
“这是我和师傅在后山摘的,我见姑姑这几日总是呆呆地坐着,不爱说话,嬷嬷们说梅花可以给人带来好心情,我便求着师傅带我去摘。”
碧摸了摸他的头,愈发欣慰。
明明他才五岁,可说话行事竟比那些十来岁的纨绔子弟还要周全妥帖。
小贺序白虽戴着厚厚的虎头帽,但往后山走了一遭,鼻尖被冻得通红,很是惹人怜爱。
碧含笑着笑着,从他稚嫩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面容。
酸涩感霎时撑胀眼眶。
姑娘临世时,给她备了丰厚的嫁妆。那个紫檀缠枝雕花木盒里装的是她的身契、四处宅子的房契、两处庄子的地契以及上千两黄金。
便是她到外头嫁人,这些嫁妆,亦足以让一大家子一生都衣食无忧。
容恂看出她面上的端倪,半蹲下来,同小贺序白道:“阿序,可还记得师傅昨儿给你留的功课?”
“记得,二十个深蹲,扎两刻钟马步。”
“你可完成了?”
“还没。”
“那还不快去。”
“是,师傅。”
望着小贺序白远去的背影,碧含愈发心酸,小小年纪的他,懂事得令人心疼。
容恂扶她坐下,安慰:“殿下聪明伶俐,小小年纪说话行事便干净利落,日后纵不能成就霸业,亦必能保自身平安,娘娘若知道,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你如今到底是有身子的人,万不能这般伤神了。”
碧含摸了摸有八个月大的肚子,莞尔:“小殿下总说我怀的是妹妹,我倒希望,我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孩。”
容恂微微蹙眉:“为何?你不是说女儿贴心么?”
“女儿是贴心。”
碧含望着小贺序白远去的方向,想起荷苑虽有好几个宫人生下的孩子,可他们皆不愿同他玩到一块,明面上那些孩子虽不敢提过一嘴,然人心的成见从未在他们眼里消失。
她怅然道:“但很多事男孩未必会和女孩说,若我怀的是个男孩,殿下便能有个伴儿。”
明白了她的苦心,容恂笑道:“便生的是女儿,她也同样可以陪殿下玩的,说不定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日后还能凑成一对。”
“你说什么呢?”碧含闻言立刻拉下脸,“姻缘一事,强求不得,若殿下喜欢,我自然没有意见,可若殿下不喜欢,我们也绝不可胡乱配对。”
容恂忙轻抚她的背,温声道:“好好好,原是我一时说错了话,你别生气。”
“这种话你往后不可再提。”
容恂立定,正色道:“是,夫人。”
碧含这方笑了。
***
容恂看了看她隆起的肚子,忽然想起一事:“今儿大夫可来请过脉了?”
荷苑里没有御医,为保碧含安稳生产,容恂亲自到外头请了个大夫到荷苑里住着。
他一提,碧含才想起这个时辰大夫也该来请脉了,却迟迟未见他来,便朝在廊檐下正给鸟儿喂食的宫女道:“音眠,也到时辰诊脉了,大夫还没来,你且去瞧瞧怎么回事。”
音眠应声,放下手里的鸟食往大夫所住的厢房去。
万年青上的积雪消了大半,阳光落到院子各处,一派生机。
不到一刻钟,音眠却惨白着脸跌跌撞撞地小跑回来,一面大喊:“姑姑,姑姑,不好了,大夫上吊身亡了。”
“什么?”碧含正喝水,闻言猛地抬头,震惊不已地正要撑着腰站起,却忽觉腹中一阵刺痛,“嘶,肚子好痛。”
容恂以为她是一时焦急,立刻扶她坐下,神色凛然地朝音眠吩咐:“此事容后再提,音眠,你马上到外面去请个大夫进来。”
“是。”音眠应声,看了眼疼得皱眉的碧含,急急地转身往外跑。
音眠前脚才出去,碧含便疼得站不稳,容恂连忙将她抱起放到榻上,一抬眼,却见她的嘴唇竟开始微微发紫。
这......这是中毒的症状。
容恂难以置信地看着碧含,她痛得脸都皱成了一团,紧抓着他的手,喃喃:“阿恂,我,我好痛,好痛......”
“你别担心,我立刻找大夫过来。”
陡然意识到此间事,容恂慌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想到大夫忽然上吊,他隐隐感觉到不对劲,可在这紧要关头,又无法和碧含道出真相,便想转身跑到药房找解药,然碧含却似意识到什么,紧紧抓着他的手,道:“阿恂,别,别走,别走。”
容恂见她如此,本欲狠下心去药房,所幸正在此时,音眠及时将大夫请了回来。
大夫还未诊断,只略略瞧了眼,便知榻上之人中毒颇深,他立刻打开药匣取出银针,在她腕上一试,银针果然变黑。
大夫敛眉起身,退到外室,叹了口气,摇头道:“夫人像是中了莲魂散,此毒无色无味,极难发现,且看她的模样,应是中毒许久,腹中胎儿大抵是保不住了,便是生出来,也只是个成形的死胎。夫人毒性发作,莲魂散已散到五脏六腑,最多,最多活不过两个时辰。”
大夫的话,犹似轰雷掣电,砸得容恂眼前一黑,双腿瘫软,险些要往后倒去。
他抓着大夫的手,慌忙含泪哀求:“大夫,求你,求你救救我夫人,我不管胎儿能不能保住,我只求你救救我夫人,救救她,求你了......”
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这位大人,您先起来。”
大夫伸手去扶容恂,满脸痛心:“医者父母心,若夫人还能救,老夫岂有不救之理?只是夫人中的是莲魂散,此乃慢性毒性,倘或发现得早,倒还有救回来的可能,偏如今毒药已扩散到全身,已是药石无医了。”
话音刚落,容恂攀在大夫身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他神色凄然地怔怔望向内室。
***
容恂底下的将士得到消息,皆匆匆从外头赶过来。
江寂见他面上失了血色,一时和旁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问,只把他扶起靠在门边上,音眠却在此时忍着泪出来回:“将军,姑姑,姑姑快不行了,她,她还等着您呢。”
容恂白着脸,正站起来,奈何双腿发软,还没起身,便又瘫在地上。
江寂连忙扶着他往内室走。
走到一半,容恂望着一帘之隔的内室,忽然止住脚步,抬手擦了擦眼泪,缓缓情绪后,才松开众人的手,脚步沉沉地走进去。
躺在榻上的人嘴角吐出了血。
容恂颤抖着手掏出手帕给她轻轻擦拭,手帕的青竹一刹间被鲜血染透。
他曾说过,他爱那坚韧不拔、宁折不弯的竹子,所以碧含在他的贴身衣物上都绣了一支青竹,可如今,青竹不再是青竹。
碧含睁开眼,见他眼眶通红,轻声问:“我,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容恂摇摇头,“不,不是,你别多想,你只是太过劳累了,多歇会便好了。”
谎话拙劣。
他说话时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碧含苍白无力地笑了下,纵是容恂不提,可母子连心,她也隐隐能感觉到腹中胎儿没了气息,就连自己......都将命不久矣。
碧含握上他的手,有气无力:“阿恂,你,你答应我,不要追究,不要报仇,好好守在殿下身边,护着他长大,你答应我。”
她一面嘱咐,一面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嘴角溢出,容恂慌了神,再抑制不住眼底的泪,颤抖着手给她擦拭,道:“好,我答应你了,我答应你,夫人别说了,你好好歇会,别说话了。”
得到他的答允,碧含松了口气,强自扯出一丝笑,“你别难过,我离开后你便忘了我吧,好好生活,若遇见合适的姑娘,该成婚便成婚,万不能再像和我在一起时那般拖延了,毕,毕竟可不是人人都似我这般好,好脾气的。”
说到最后,碧含的声音愈发小。
容恂感受着她的手在他掌心里逐渐冰凉、僵硬。
不过短短半日,他接连失去了碧含和孩儿。
“姑姑,”小贺序白赶到时,房中已是哭声一片,他冲到榻边,摇着碧含冰凉的手,声泪俱下地喊,“姑姑,姑姑你醒醒,别抛下我,姑姑......”
“殿下,殿下,您先回房。”江寂过来拉开小贺序白,并让人将容恂扶起。
容恂撑在榻边,眼睁睁地看着碧含闭了眸,气血攻心下,一口鲜血猛地吐出。
下一瞬,他便昏厥了过去。
众人一阵慌乱。
容恂再醒来时,已是次日黄昏。
他满脸颓靡,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浑身提不起劲,和碧含的过往在脑海里一桢桢回放,那些甜蜜的画面仿佛一把尖刀,在一刀一刀地剜着他的心,直到血肉模糊。
江寂买了棺椁回来:“将军,我请了法师来给夫人诵经超度,您要不要再见夫人最后一面?”
容恂的眼神瞬间亮了,他猛地从榻上爬起,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
碧含没了后,容恂消沉了三年多。
春去秋来,冬寒夏热,小贺序白经过三年多的苦练,已得容恂真传,小小年纪,身体灵巧轻便,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相较于同龄的八岁小孩,他愈加成熟。
这一日,夏蝉叽叽喳喳地响个没完,空气仿佛中凝着一股热量,压得人呼吸不畅。
暑热侵体,贺序白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便起身开门,欲到廊檐的台矶上透会气儿。
练武之人,素来耳尖,他一踏出房门,便听到屋檐上响起一道寒声:“是你让大夫下的毒。”
这是......师傅的声音。
他当年虽只有五岁,却也知道姑姑是中毒身亡,现下师傅这般说,便是知道谁是凶手了?
贺序白的眼眸瞬间锐利起来,他放轻脚步,紧贴在墙壁上。
屋檐传来一声熟悉的冷笑:“是又怎样?容恂,你又能奈我何?”
那人阴恻恻的语调中带着令人咬牙切齿的讥讽,听到这个声音,贺序白震惊得瞳孔瞬间睁大。
说这话的人,是江寂。
下一瞬,兵刃交叉碰撞的声音陡然响起。
贺序白下意识侧身想冲出去,谁知月光映照下,冰凉的地面赫然多了一抹黑影,他猛地回头,还没看清来人,一阵酸痛自后颈猛地传来。
他控制不住地软了身体,眼皮也在重重地往下掉。
贺序白再次醒来时,房梁顶上的一朵白花映入眼帘,他怔了怔,耳边渗进一阵哭声。
“殿下,您可算醒了,昨儿荷苑出现盗贼,容将军和江大人为抓盗贼,以身殉职。余嬷嬷已遣人去回禀陛下,想来陛下不日便会派新的将军过来。”
音眠守在榻边,哽咽着。
什么盗贼,分明就是江寂这个混蛋杀了姑姑和师傅。
贺序白起身,正欲脱口,一阵酸痛忽然自颈后蔓延,昨晚他被打晕的事瞬间在脑海里浮现。
他陡然警惕起来,锐利的眼眸在四周环顾,里头站了一屋子人,人人皆垂首落泪,掩面而泣。
除了假意外,根本瞧不出何人有异样。
出于安全考虑,他到底没把昨晚的事喧之于口。
如今连唯一真心待他师傅都离他而去,贺序白心脏一阵绞痛,他让音眠把丧服取来,换上后便在容恂灵前守丧。
音眠请来了法师在外头诵经超度,清越的梵音响彻荷苑,直抵人心。
容恂不过是玄昌帝派来看护荷苑的一位将军,论规制,便是逝世,原也不能这般大张旗鼓,只因玄昌帝念在他照料十二皇子有功,又是因公殉职,这方命人按二品大臣的规制来料理他的丧仪,且准许动用荷苑的一切。
白色的绸花挂满整个荷苑,处处弥漫着一股凝重压抑又阴沉诡异的气息,但凡经过灵堂,人人皆是面色匆匆地垂首而过。
容恂和江寂忽然离世,仿佛陡然间触发了一个不可言说的恐怖机关,便是无一人敢率先提起,然从彼此惊惶的神色中,便都能猜到对方所想的事和自己一致。
这三年来,与十二皇子亲近的宸妃娘娘、碧含姑姑和容恂将军相继离世,在荷苑的宫人不约而同地思及当年国师所卜到的那一卦。
一时间,人人惶惶不可终日。
***
贺序白在灵前守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粒米未沾。音眠担心他身子撑不住,便到膳房熬了一盅参汤端过去。
才刚走到门口,路过的赵嬷嬷一把拉住她,低声道:“音眠姑娘,你可万万不能进去,把参汤放门口便好了。”
音眠不解地蹙了下眉,丝毫不曾放低音量,“为何?”
赵嬷嬷敛声屏气地立刻竖起食指放到唇上,眼色往灵堂偏了偏,神色惊惶地朝她耳语:“八年前,小殿下出生那晚,贺京一夜间冻死了数百人,国师当晚便有预言,与之亲近者必定早死,你都忘了不成?”
音眠微微一愣,转瞬眼中有了恍然之色,她淡笑道:“我还以为您老要说什么大事呢?当年的事,不过天灾,岂能怪到一个才出生的婴孩身上?俗语说得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说不定是国师算错了。”
见她全然没放在心上,赵嬷嬷拧眉道:“你不过个黄毛丫头,老身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你若想活命,便听老身一句劝,离小殿下远些。”
赵嬷嬷扯着她的衣袖,态度强硬。
音眠自知无法说服赵嬷嬷,又生怕这种话被贺序白听了去,徒惹他伤感,便唯有连连应声:“好好好,我听您的,把参汤放门口,您先松开我,让我过去。”
“这才是好姑娘,往后你可别忘了我的提醒之恩。”赵嬷嬷这方笑盈盈地将她松开。
臂弯没了钳制,音眠快步入了灵堂,赵嬷嬷在后面看着,气得一咬牙,一跺脚,暗暗地直骂她不知好歹。
音眠把参汤放到桌上,回头望着那个跪在灵前的倔强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才走到贺序白身旁,躬着身,温言道:“殿下,奴婢熬了盅参汤,您先起来喝一点吧!”
对于她的话,贺序白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音眠又叹了口气,温声直言:“您若再这般滴水不进,只怕等不到将军出殡,身子便要熬不住了。”
她这话音方落,贺序白的肩膀才微微动了下,旋即偏了偏身子要站起。
谁知因跪得太久,双腿稍稍一动,酸麻感便席卷而来,音眠见状,立刻伸手将他扶到圈椅坐下,并打开盅盖拿到他面前。
一肌淡香从参汤漏出,袅袅余烟自盅口缓缓升起,蔓延至房梁消失不见。
贺序白瞥了眼参汤,掀起眼皮,不带一丝情绪地问:“你不怕我?”
忽闻此言,音眠有些诧异,便微微抬了下眸,却正好对上贺序白直视而来的目光,那眼底,看不到半点情绪,冷得人直发颤。
不过一夜间,这位小殿便似彻底成长起来般,全然不似一个八岁孩童。
她一惊,便知方才和赵嬷嬷的对话定是被他听了去,音眠立刻跪下,抬眸道:“奴婢从来到荷苑后,便一直跟着碧含姑姑,到如今,也有近七年了,奴婢也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殿下是怎样的人,奴婢很清楚。当年贺京大雪,原是天灾,任凭外面的人如何说,奴婢也不信殿下会是国师所预言的那样。”
贺序白锐利的眼眸在她面上逡巡片刻后,才缓缓变得柔和,顿了顿,他方道:“参汤我会喝的,你先出去吧!”
“是。”
音眠方躬身退出去。
翌日。
容恂出殡,贺序白作为弟子捧灵位牌走在前面,官仪开路,将他葬到荷苑十里外的后山上。
此事过后,玄昌帝又派了新的将军过来。
这将军姓杨,单名一个“炎”字。杨炎本是临川的匪徒,归降后又立了军功,被提拔到贺京。
此番进京,他原想着大展拳脚,谁知一个不防,却被派到了荷苑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离贺京的纸醉金迷、软红香土竟有几百里远,故而心中十分不岔。
作为匪徒出身,他也不信天象这种鬼话。
只是一见贺序白,便想到自己正是因为他才被派到这种穷乡僻壤,因而不仅言行上不尊不敬,还下令命其他宫人远离贺序白。
宫人们原便因为天象之说对贺序白十分畏惧,恨不能长双翅膀飞离荷苑,如今有了杨炎的吩咐,更是顺理成章地对贺序白不闻不问了。
正院便只剩贺序白和音眠住。
***
小厨房的米缸几近见底,今儿原该有人送米进来的,音眠等了许久,也未见有人过来,便绕过水榭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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