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春天,王建国站在莲花镇文家村村口那株虬曲的老柳树下。阳光带着一种试探性的暖意,穿过新抽嫩芽的柳枝,照在他清瘦而略显疲惫的脸上。
生产队长老张,这个被黄土和岁月打磨得黝黑精瘦的汉子,粗糙的手指指向不远处几间低矮的土坯房。“王同志,”老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你们这拨人来了六个,都安顿在那院里。你进去,有人会给你安排住的地方。”说罢,他叮嘱了一句要去寻村支书报备,便匆匆走了。
王建国的目光扫过那些农舍,落定在村外那条蜿蜒如带的溪流上。溪水清冽,卵石历历可数,日光下跳跃着细碎的粼光,淙淙水声仿佛在耳畔低语。两天前,他还在省城喧嚣的街道上穿行,鼻息间是熟悉的煤烟与尘土的气息;此刻,他却置身于这个连省城地图册上都寻不到名字的偏僻村落。未来的日子,一年,两年?抑或更长?他不敢细想,只觉脚下这片陌生的土地,正以一种沉甸甸的温柔,将他吸附。
他放下行囊,揉了揉酸痛的肩胛。乡村的气息扑面而来,浓郁、原始,与城市的浑浊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唤醒筋骨的生命力。就在这时,溪水边,一抹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一个女孩,蹲在溪畔一块光滑的青石上,正用力搓洗着一盆衣物。她的裤腿利落地挽至小腿肚,露出一截细腻的、被溪水映得格外白皙的肌肤。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条乌黑油亮的长麻花辫。它温顺地伏贴着她圆润的肩头,沿着微微弓起的脊背,一直流淌到腰际,宛如一匹沉静的墨缎。随着她弯腰、揉搓的动作,那辫子便有了生命般轻轻晃动。
王建国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女孩的动作娴熟而富有韵律,低头专注时,眉眼沉静。仿佛心有所感,女孩忽然抬起头,目光准确地投向王建国的方向。当她的视线与王建国相遇时,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讶异。她微微一怔,旋即垂下眼睑,脸颊上悄然飞起两朵极淡的红云,如同被霞光染过的初雪。王建国心头亦是一慌,仓促地低下头,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带着溪水气息的空气,才勉强稳住心神,重新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友善却略显生涩的微笑。
“你好。”他的声音干涩,带着城市青年初到陌生地界特有的拘谨和礼貌。
女孩再次抬起眼帘,眼神里交织着未褪的羞涩与本能的好奇,声音轻细得如同拂过麦苗的风:“你好,你是?”
“我是来下乡的知青,叫王建国。”他向前挪动了两步,站到溪边的石滩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局促的闯入者。
女孩抿唇一笑,露出贝壳般洁白的牙齿:“我叫文红芹,是这村里的人。”
四目相对,笑意在彼此眼底漾开。那一刻,溪水的低语、风声的絮叨、远处隐约的鸡鸣犬吠,仿佛都沉入了时间的湖底。天地间,只余下两颗年轻的心在初识的悸动中轻轻叩击。一阵微风掠过,老柳树的枝叶沙沙作响,仿佛为这无声的初遇,谱写着最温柔的前奏。
文红芹的目光,细细描摹着王建国清俊的眉眼。她觉得他如此不同:不同于村里那些被日头晒得黝黑、眼神多是憨直或疲惫的后生。他的眼底有光,一种她未曾见过的、糅杂着温和与坚毅的光,仿佛沉淀着山外的故事,也蕴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向往。一种陌生的、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心口蔓延开去,让她耳根发烫。她心知,就在这溪水潺潺、日光微醺的刹那,这个来自远方的青年,已然像一粒种子,悄然落进了她心田最柔软的土壤里。
三载光阴,便在锄头起落、麦浪翻滚、稻香弥漫间悄然滑过。王建国和文红芹,在劳作中,将懵懂的情愫悄然酿成了醇厚的默契。
在那个年代,户口的无形鸿沟,划分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王建国的根在城市,他的未来在那些机器轰鸣、车水马龙的远方;而文红芹,她的血脉早已深扎进这片黄土,她的呼吸与四季的农事同频,她的悲欢离合,注定与这片田野紧密相连。
因此,纵使那情愫如藤蔓般悄然滋长,缠绕心间,他们却始终恪守着心照不宣的距离。未曾有过逾越的言语,更无逾矩的举动。这份情,如同田野间那条日夜流淌、从不喧嚣的小溪,清澈见底,却又深邃悠长,沉默地映照着两颗彼此靠近却又不敢相拥的心。
三年间,来自李爱华的信件未曾间断。她的字句总是含蓄而克制,但字里行间流淌的关切与期盼,王建国又怎会读不懂?他与李爱华是青梅竹马,一同走过懵懂的校园时光。平心而论,李爱华生得也算清秀可人。然而,王建国心中始终泛不起涟漪。或许是因为太过熟悉,熟悉得失去了悸动。
朔风如刀,割裂着北方的原野。文山村的气氛,也随着一个个返城知青的离去而变得焦灼又空落。王建国的返城申请,如石沉大海般递上去数月,却杳无音讯。起初,他还满怀希冀,每日里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公社跑。然而,日子一天天在风霜中冻结,希望也如同炉膛里的余烬,在一次次询问无果后,被失望的冷风一点点吹灭。他有时候在想:或许,他将被永远遗忘,一生都将困在这方寸之地,与这土炕、这麦田相伴终老?这念头沉重得像一块冰冷的磨盘,沉沉压在心口。
此刻,他蜷缩在土炕的角落,将身上那件旧棉袄裹了又裹,恨不能把自己缩进这唯一的庇护里。北风在屋外凄厉地咆哮,像无数饥饿的野狼,疯狂地啃噬着土坯房的每一道缝隙,将刺骨的寒意一丝丝挤入这狭小的空间。这件棉袄,是当年离开时,母亲在昏黄的灯下,熬红了双眼一针一线改成的。棉絮不够厚实,针脚也歪歪扭扭,如蚯蚓爬行留下的轨迹,却深藏着一个母亲对远行儿子最朴素的不舍与担忧。
棉袄的前襟处,一道狰狞的裂口赫然在目,是白日里抢修水渠时,被冻得硬如铁丝的荆棘无情勾破的。破口中,曾经洁白蓬松的棉絮露了出来,如今却灰扑扑、结成了硬块,零散地挂在豁口上,如同被撕扯开的陈旧伤口,无声地诉说着这三年风霜的磨砺与温暖流逝的落寞。棉袄旁,静静躺着文红芹送来的那盒冻疮膏。小小的铁皮盒子已布满暗红的锈迹,每次拧开,一股淡淡的、带着铁腥气的药味便弥漫开来,那是她无声的关怀。
他闭上干涩的眼睛,窗外村庄里零星的狗吠声此起彼伏。这曾经象征乡土安稳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分外刺耳,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裂着他紧绷的神经,无情地提醒着他,一个被时代浪潮抛掷于此、可能永远无法归岸的异乡客。前路茫茫如浓雾,他不知归途在何方,更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回到那个汽笛长鸣、人群熙攘的城市,找回那个曾经清晰的人生轨迹。也许,黄土真的将成为他最终的归宿?他只能在这片广袤而沉默的土地上,艰难地重新刻画自己的生命印记。
“吱呀”一声轻响,破旧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涌入,吹得炕桌上那盏煤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晃起来。
文红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中拿着一副针线。昏黄摇曳的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眼神沉静如水,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褶皱的温柔。她反身轻轻掩上门,步履轻缓地走到炕沿边坐下。
“脱下来吧,我给你缝缝。”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捧温热的泉水,瞬间漫过他冰凉的四肢百骸。她拿起那件破旧的棉袄,指尖抚过那道裂口,眼神专注,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细小的银针在她指间灵活地穿梭。
王建国看着她低垂的眉眼,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撞上他的胸腔,那是混杂着感激、依恋、孤独的炽热情感。在这个寒风肆虐、仿佛要将一切希望都冻结的冬夜,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穿透黑暗、直抵心底的一束暖光。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返城的希望渺茫如星,而眼前这个用一针一线为他缝合冰冷的姑娘,或许,就是这片土地为他预留的唯一温暖,是他漂泊灵魂的栖所。
冲动如决堤的洪水。他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越过那针线簸箩,轻轻握住了她正拿着针线的手。她的手很凉,带着室外风雪的寒意,但掌心深处却传来一股暖流,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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