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西北吹来,冰似雪中刀。
明明已近正午,冬日的阳光明亮,霜北城却依旧犹如笼在一层蒙蒙灰雾中,让人看不真切。
随着马车的行进,玉衡撩开车帘一角,这才看清原来那雾非雾,而是漫天飞舞的纸灰,细碎如蝶,无声无息地从空中洒落,在无数屋檐、街角、行人之间飘然回旋。
无数纸幡自门楼悬至街市,长长短短,串起来整条主街。挨家挨户皆有白色灯笼高高挂起,下坠条条纸人在风中摇晃如烛火。
整座城像是陷入某种肃穆的梦里,寥寥行人,鸦雀无声,只余自四面八方传来的低声呜咽。几乎家家户户门前皆有人跪坐烧纸,雪花自天空落入黄白纸钱焚烧卷起的雾气中,悠悠然弥散在半空,犹如无形的利刃割开层层旧梦,露出一排排黑白挽联下低垂的灯火。
玉衡目光微顿。
一张巨大的横幅自城门贯入主街,上书:“迎赵平将军魂归故里。”
“……赵平。”玉衡喃喃出声,心中微动。
玉衡目光扫过城中连绵如雪的白幡,她原以为这些皆是在纪念这位年轻的赵平将军,却不成想每面白幡上的字都各不相同。
雪又下得大了些,纷扬的雪花裹挟着细密的纸灰打着旋在风中一点点飘落,掠过玉衡的眉眼。
这霜北城竟是家家户户都死了人。
玉衡微微伸出头,只见这城中既有老者撒米,又有小童跪拜,妇人拈香,却在街上找不出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
纸钱从街口撒到街尾,几乎与纷飞的雪融为一体,飘摇着模糊了行人。
玉衡轻轻抖去不知何时落到其肩头的纸钱,放下车帘,神情肃穆。
她原本是想跳车的。
自马车驶入城郊,玉衡便下定决心要丢下身边的少年了。
不是她冷血,是她真不想卷入这个朝代的是非中。这秦王朝眼看着就要覆灭了,接下去必然是诸侯割据,烽烟四起,打来打去,直到选出下一个皇帝,而后百年再周而复始,王朝更迭不过如此,有什么意义呢?她只是一个小小的道士,只想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一点都不想受伤,也一点苦都不想吃。
这霜北城中满是白事,门口巨大横幅上的‘将军’二字,加之城中只余老弱病残,妇孺幼童,不难看出这一城男子必是被充了壮丁,跟随马车上这位‘赵平将军’一起战死疆场了。而这莫名其妙埋在城外雪山上的少年,说不定就是城中哪家战死的少年郎呢?
玉衡低头看向仍旧昏迷着的少年。
少年浑身浮着不安的热意。这一副半条命的模样,却更显其眉目如画,唇色浅淡,仿若雪中初绽的寒梅,脆弱而坚韧。
玉衡叹了口气,心中那点怜悯与理智交战得厉害。
“虽说救人救到底,但这乱世,小道还是先走一步……”
玉衡终是下定决心,一把背起箱笼就准备跳车。
却没想到,衣角骤然一紧。
少年不知何时抬起了手,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拽住了玉衡宽大的袖摆。
“……别走……”他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梦中呓语。
玉衡微怔,转头看向他。
少年眼睫微颤,眉心微蹙,像是怕极了什么,却又挣扎不得,犹如将死之人紧拽住救命的稻草。
他的面色青白如纸,若不是那口未断的微弱热气,静得宛若瓷人。
玉衡咬了咬牙,一把扯过袖摆,脚踏窗沿就欲跳下。
“娘……别丢下霁安……”
少年的呢喃犹如风中残雪,一触即碎。
玉衡甚至还听出了其中难以察觉的哭腔和委屈。
玉衡狠狠闭了闭眼,终是没忍心踏出那一脚,认命似的坐回了原位。
少年依旧不省人事地躺在那,睫羽微颤,唇角泛白,额间隐有冷汗,只是其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又抓上了玉衡的衣角,力道轻得可怜,却又带着让人难以拒绝的执拗。
风从窗外灌入,卷起车内披散的白色纱帘和玉衡垂落的袖角,车厢狭窄,寂静得仿佛整个天地都只剩那一声梦呓在回响。
玉衡死死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
终是绝望地抱头,作无声仰天长啸状。
这谁能忍心抛弃他啊!!
“算了!”
玉衡咬牙切齿地低骂一声,泄愤似的狠狠扣住少年的手腕就往厢壁上一甩。
咚——
少年苍白的手腕撞上了木质车壁,发出沉闷地脆响,听得人骨头为之一颤。
玉衡这才舒了口气,像是解气般抖了抖袖子,没好气地嘟囔道: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遇上心地善良的本道长,算你踩了八辈子狗屎运了!”
过了半晌,玉衡终于冷静了下来,开始细细思索之后的打算。
她原计划是在霜北城歇一两日便继续赶路,谁知现在多出这么个包袱。
思及此,玉衡又叹了口气。
先前她本打算一进城就丢下这少年独自离去,故也未曾细察他的伤势。直到方才细看,才发现这少年浑身上下竟尽是伤痕,深浅不一,玉衡这才终于明白那日她下山时浸透袖口的血从何而来。
可奇怪的是,少年身上虽遍布刀伤,却无一处致命,由此玉衡推断,要么这少年身份特殊,在军中有要职,受人保护;要么他就是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
她更倾向于后者,即便少年姿容清绝,不似凡人。
一是因为当初发现少年时,偌大雪地中只有他一人,若是他身份特殊,身边总该有几人保护吧?即便都死光了,即便雪再大也总该有人或马匹的踪迹吧?而是因为少年虽无致命伤,但好几处伤口之深却得以见骨,以其身上这些伤,若非是周边战场的士兵,他是绝无可能独自一人撑到霜北城外的。
而据她所知,这一带离得最近的战场便只有北疆。而作为离北疆最近的城镇,霜北城中的男丁也注定被迫充军。
如此算来,基本可以推定他是北疆战场的溃兵,一路向家乡逃亡。
加之少年昏迷中那句呢喃,玉衡愈发笃定这少年应该就是这霜北城中哪家的公子哥,从小娇生惯养,却不幸充军上阵,终究胆量不足,重伤之后又思母心切,便私自脱逃了。
不过这样也好,玉衡暗忖,少年在昏迷中自称霁安,虽不知道具体是哪两个字,但只要细细查阅城中那些白事榜贴,大抵就有眉目了。
届时,找到他家人,把人原封不动送回去就是,反正都在这霜北城中,左右不过多费些时日罢了。
只是——
她撩开车帘望向霜北城门,眼底却划过一丝阴翳。
霜北城的上空缭绕着凡人看不到的黑气,其势翻涌,像是积郁了许久的天灾人祸,如同乌云压阵,直压着整座城喘不过气来。
玉衡沉默片刻,终是合上帘子。
“算了,”她心想,“还是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
正巧此时马车停在赵府门前,车夫刚欲下车,玉衡便先一步揭帘而出,踩着满地纸灰站稳。
她拎着刚从箱笼里掏出来的拂尘,理了理道袍衣角,神色沉稳,从容颔首道:
“白云观玉衡,是赵府请来的白事道士。”
车夫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她语气一转,接道:
“车中那位,是我同门师弟霁安。途中遇寒风侵体,昏迷不醒,烦请师傅通传赵府,务必立刻请大夫为他诊治。”
说着,她一扬拂尘,不知从哪变出一个布袋递了过去,眉眼温和,:
“方才情急,想来我与师弟定是吓着师傅了,只是那场暴雪来得突兀,即便我们能未卜先知,也实在难以抵挡。所幸师傅恰巧路过,如此有缘,便送师傅一道平安符,愿师傅平安顺遂。”
车夫被面前这道士的一番软语哄得晕头转向,早将之前的惊惧抛至脑后,接过布袋便晕晕乎乎地进府叫人去了。
就这样,玉衡带着她的“师弟”霁安,正大光明地入了赵府。
-
等了片刻,小厮还没出来,倒是玉衡周围逐渐围了些人上上下下打量起玉衡来。见状,玉衡索性端起架子,负手立于门前,佯装神秘地仰头欣赏赵府高悬的府匾。
看着看着,玉衡也是入了神。
紫檀木质的牌匾上已有斑驳的划痕昭示着其上岁月,即便如今牌匾四角缀满了白花,雪白的巾幔宛如老妪垂泪,但那鎏金的“赵府”二字,龙飞凤舞,笔力极正,依旧能让人从中窥见其往日的气势。
玉衡看着满目的素缟,一时间竟微微有些恍惚。
“这边请。”
仆从恭敬的声音拉回玉衡的思绪。
只见一年长仆人带着几名青年从偏门出来,躬身引路。
年轻的下人们小心翼翼地将少年从马车上抬下,放入备好的担架上。
少年依旧昏睡着,面色苍白无血色,像是一株即将凋零的花。
玉衡略微皱眉,直觉少年的情况是不能再耽搁了。
年长仆人注意到玉衡的视线,轻声说:“道长勿忧,大夫已在住处候着了。”
玉衡心下一松,加快了脚步跟上他。
玉衡边走边打量四周,根据府中陈设,不难看出其昔日辉煌的景象,只是现如今所过之处尽是萧索,寥寥白衣下人,几棵枯槐歪七扭八地立在地上,纸幡缠枝,枯枝婆娑,寒风过处如哀声呜咽,如歌如泣。
四下寂静,只听得见几人脚步在青砖上的回响。
前方逐渐露出一道飞檐,玉衡跟着老仆人的脚步,只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幢威严的祠堂,屋脊高挑,朱红色的大门之上悬着一块乌金木匾,上书二字:赵氏。
原来是赵家的宗祠。
玉衡仰头看着正牢牢包裹住赵府祠堂的清气,不禁暗自咂舌。
世家大族,满门忠勇,不过如此。
只有世代心正团结的家族,才会形成如此纯正的清气以庇护族中后人。
玉衡在心中感慨一番,抬脚欲走,眼前就慢悠悠的飘过一缕阴晦之气,徐徐升入那厚重的清气中,瞬间消散。
玉衡瞳仁一缩,瞬间低头看去,只见一直纠缠在少年印堂的黑气,竟然一缕一缕地正在被包裹着祠堂的清气牵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殆尽,想来不过一刻钟便会尽数消除了。
玉衡震惊。
这赵氏宗祠的清气为什么会护他?!
她神色变换,再看那祠堂时,神情又恢复了淡然。
玉衡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们府上有几位公子啊?”
“仅赵平将军一位嫡出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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