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梓聿急急忙忙锁了宿舍的门——他总是宿舍里最后一个出门的。快步走出宿舍楼,等他走到食堂抬手看了看表,已经7点15了,他顿时眼前一黑:今天又要迟到了。
宿舍里四个人,马凯和方岳这两个书痴,刚开学就超拼命的,可能是因为中考考得不理想,排名在班级靠后,他们两人简直是秉持着“生前何必久睡,死后必然长眠”的精神,头悬梁锥刺股,晚上一直在宿舍楼的自习室里自习到熄灯才回来,早上五点起来读课文背单词,然后还去跑步,此时两人应该早已坐在教室里了吧。
而邹宽,作息也很是规律,每天早上六点二十准时起床,六点半就出门了。
就他一个人,常常是要磨到最后一分钟再出门。闹钟先是从六点半挪到六点四十、再六点五十,前两天甚至改到了七点,然后闹钟响了他还要在被窝里再翻滚两下,磨蹭一会儿,贪恋那一点暖。结果就是,他总是踩着上课铃声走进班级。
他早读基本上算是都翘掉了,仗着班干部都是老熟人;上课迟到一些嘛,老师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第一节课通常是数学或国文,这两位老师都是属于“你会了就行别的我不管那么多”那种心大的,所以顾梓聿其实骨子里还是有点有恃无恐的,反正迟到一点也不会怎么样。
就是有几次遇到年段长被念了几句,也不算什么。
当然,他给自己找的借口倒是很多:他这么辛苦,平常要上课,周二下午五点半下课了要马上赶到广播站做四十五分钟的节目,这个时间,别的同学们可以去吃饭,他只能饿着肚子再去上第一节晚自习。
还有杜若钦这个“冷面”、“残忍”、“狠心”的学姐,自从替他报名了 HMUN 之后就开始死命地练他,每天发给他一堆的阅读材料,要求写分析写摘要写提案,还占据了他周末的一整个白天,和田元元郭弢还有两位辅导老师一起给新进的社员开小灶——当然重点被练的对象是他。
除此之外,他还得为小提琴专业面试做准备。因为宋熙和现在常驻申城,他每个周末都得飞过去上琴课。算下来,生活的忙碌程度竟不比当年备战竞赛时轻多少。
初试可以靠梅纽因的头奖和师兄的推荐信免试通过,但复试必须凭真本事。自选曲目包含音阶、帕格尼尼的随想曲、巴赫的奏鸣曲,以及一首协奏曲的第一乐章。帕格尼尼的曲子得从头开始学,时间紧张,于是宋熙和决定从顾梓聿学过的协奏曲里挑一首再仔细打磨,而巴赫则沿用备战梅纽因时的曲子,把重点放在帕格尼尼上。
顾梓聿过去跟着吴老师学琴,主攻乐团曲目,协奏曲也没跟着考级教材走,而是挑的经典作品。师兄弟两人坐下来盘点了一下能用的曲目,可以拿来应对面试的,也就四首协奏曲:布鲁赫 G 小调第一协奏曲,门德尔松 E 小调,莫扎特 A 大调第五协奏曲,和威尼亚夫斯基 D 小调第二协奏曲。
其中,威尼亚夫斯基是后来跟着宋熙和学的,为了准备梅纽因中途搁下了,也就堪堪完成了第一乐章。
“你有没有特别偏好的?”宋熙和问道,如果小孩有自己的偏好,那就很容易决定了。
顾梓聿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好像……没有诶,我都挺喜欢的,平等地喜欢。威尼亚夫斯基相对熟一些,但细节还需要打磨;其他几首要捡起来也很快。”
“好纠结啊你,”宋熙和笑着摇摇头,的确,这几首曲子都各有优势,“那我换个方式,问你几个问题,看看你究竟适合哪一首。”
“好啊,师兄你问。”
“首先,学新曲子时,你是练技术部分,专注于音符和节奏的准确,还是先听录音、分析乐句和情感?或者你更倾向把曲子分成较小的乐段,同时攻克技术难点和音乐性的诠释?”
“嗯,我的习惯是先听几个大师版本,让耳朵先熟悉曲子,再读谱,从头一小段一小段练,技术和音乐性一起过,不会直接上高难度片段。师兄你不是说过吗,不能还没摸清风格就上手乱拉,会拉偏的。”
宋熙和挑眉:“可以,有在认真听课。”
“其次,你觉得自己的技术优势是什么?左手的颗粒感?音色?还是弓法?”
“我觉得我的右手还有很多可以提升的空间,综合来看,我还是音色最有优势。”顾梓聿也不知道,他有点迷茫,“师兄觉得呢?”
“我同意。你的音色是你的亮点,左手有表现力,右手还有成长空间。”
“第三个问题,你更偏好哪种音乐?是结构清晰平衡的,还是情感充沛浪漫的,还是炫技型的?”
顾梓聿想了想:“我喜欢结构清晰平衡的,但浪漫的好像更容易抓住听众,而且有故事的曲子,表达起来更自由一点,清晰地表述出乐曲结构不容易,而故事总是有更多的空间去表达,在面试的时候应该也会讨巧一点吧?”
“想得还挺远的哦。”宋熙和笑了笑,顾梓聿嘴巴一抿,被夸地有点翘尾巴。
“最后一个问题,在表演时你更看重什么?技术的控制力?和观众建立情感联系?还是喜欢挑战高难度的炫技?”
宋熙和其实已经知道小师弟会选什么了,答案太明显了,不是吗?
“当然是和观众建立连接。”顾梓聿毫不犹豫,“炫技不是目的,只是手段,或者说工具吧。”
宋熙和满意地点点头:“那我们来分析一下,你更倾向于理解音乐性和乐曲情绪,歌唱性的音色是你的强项,这点我同意,至少右手确实目前还不行,”忽略了顾梓聿一瞬间皱眉的苦瓜脸,宋熙和继续说,“这样看下来,首先就可以排除布鲁赫。”
“布鲁赫需要强劲而富有戏剧性的弓法,这部协奏曲非常辉煌,有很多炫技且令人兴奋的元素,在我看来,虽然你可以完成这部曲子,但你的台风在这首曲子上估计不会有很大的亮点。莫扎特更强调优美的音色和音乐性,这一方面你是有优势的,这个协奏曲需要精致而优雅的声音,同时还有平衡而清晰的结构,需要通过细微之处来表达情感连接,非常需要清晰度、连贯性和精确性,你目前的水平可以掌控,但我觉得还有更好的选择。”
“门德尔松需要很好的理解,富有歌唱性的旋律,需要华丽的声音,也需要浪漫的表达,这几个特点都很符合你,还有跟观众建立情感链接的能力。威尼亚夫斯基是这四个里面技术难度最高的,快速的音阶、琶音双音、音准和音色,如果你有信心打磨细节的话,它能把你的左手和音色优势都放到最大,会是一个惊喜。”
“所以,如果保守一点,就选择门德尔松,想拼一把的话,那我们就一起磨威尼亚夫斯基,磨出一个能让评审们屏息凝神的作品!”
顾梓聿被这句话煽得有点热血。他低下头小声问自己:我真的可以吗?又抬起眼看向宋熙和,眼神里有点没底,却也藏着跃跃欲试。
宋熙和笑着看他:“梓聿,我很期待跟你一起攻克这个难关!”
话是这么说,但这个难关是真难啊!
顾梓聿最近周身总是萦绕着实质般的沮丧和哀怨。大概是和宋熙和的“蜜月期”结束了吧,师兄一改之前对他的好脸色,最近几节课,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一开口就让他心头一紧,一条音阶就能被叫停好多次,帕格尼尼的随想曲每一行都能被挑出音准问题。顾梓聿明明在家里反复练过,对着较音器一遍遍地抠,可在宋熙和面前,却连半页都走不通。
“停吧,这音准我实在听不下去,你回去慢慢练吧。我听听协奏曲。”
顾梓聿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这种评价是何等的羞辱!他知道音准是小提琴手一生都需要克服的难题,但他没想到,自己这么认真、这么努力,居然还能被这样毫不留情地否定。
“不会吧……”他还想弱弱地为自己争取一下,自己在这首随想曲上花的时间可是难以计数,师兄总得听完给点建议啊,除了音准,不是还有右手的弓法、力度的变化、乐句的处理吗,他总不能白练了这一星期啊!
“我在家里练的时候也有对着较音器,要不我从头再来一遍?”
宋熙和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没有了往日的温和耐心:“我说你音不准,就是不准。没必要质疑,回家练去吧。你耳朵没你自己想象得那么好。”
这简直是双重暴击!顾梓聿整个人都不好了,浑身都臊热起来,明明已经是需要穿毛衣的季节,他却觉得置身在桑拿房。他无措地抓了抓头发,但是心理防线已经逐渐崩溃,这几个星期日,他都是抱着满腔热忱来上课的,结果却总是带着一身沉重和自我怀疑离开。他不想承认,但宋熙和的失望比责骂更让他难以承受。
这样的困顿实在太折磨人了,顾梓聿今天起得晚,也是因为昨晚在琴房练琴练到很晚,他脑中还在反复播放昨天练习时的细节,一边坐在桌前慢悠悠地吃着早餐:一袋麦奶、一只麻团、一个茶叶蛋。整个食堂已经没剩几个人,他反倒放弃了赶时间,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细嚼慢咽起来。
胃不好,又睡得晚,早餐这顿可千万不能急,他小口咬着麻团,像是安抚自己身心的唯一方式。再说了,明年要是出国了,就吃不到这样的味道了。
等他吃完,食堂里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他收了餐盘,仰头长吸一口气,把那份滞重的情绪压进胃里,才快步朝教学楼走去。
从食堂到教学楼有一段路,他脚下机械地迈着步,心里却还在想着自己该练的东西:
随想曲的音准还是不稳,只能靠慢练去磨。协奏曲第一乐章虽然能拉下来,但还是逃不过音准的问题。他自己听不出来,但宋熙和总能毫不留情地指出每一个细微的偏差。
“真的离谱……”顾梓聿在心里嘀咕,自己练的时候明明对着调音器一遍遍校准,那种仅偏差一两分的音高,在他耳里几乎听不出,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宋熙和的耳朵那么尖。
右手的问题也没少被批评。宋熙和一直叫停,说他每个乐句的起伏都过于刻意,渐强渐弱都太斩钉截铁了些,听着就别扭。弓尖处压力释放太早,弓根处速度又冲得太快。然而这个分寸很难把握,顾梓聿已经习惯了之前那种拉法,因此要改过来的时候,总有点矫枉过正。
这让他产生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感——练得越多,失控的地方就越多;越想做好,反而越显得生疏,可他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啊。
正这么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站住。”
顾梓聿还没回过神来,仍自往前走,那声音好像微微叹了一口气,又提高了点声量,有点怒意:“顾梓聿,我叫你站住!”
这下顾梓聿彻底清醒了,他僵在原地,头皮发炸,回头一看——
果然,程琤站在那里,年段长也在旁边。
“程老师好,段长好。”顾梓聿赶紧低声问好,声音发虚,一股悔意从心底窜起直冲天灵盖:他今天为什么要在床上多赖那两分钟?为什么要坐下来吃早餐不打包了带走?为什么刚才不用跑的要用走的?无数个为什么一个个在他心头炸开,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唯独不敢看向程琤的眼睛。
程琤作为班主任,基本上属于是一个万事不管的甩手掌柜,他是不屑于管早读纪律这种东西的,更何况一般来说,他也不需要管,大家都很自觉。可是,刚刚才听了年段长告了顾梓聿一状,而现在,顾梓聿这家伙就落到他面前,不管一下也是太说不过去了。
“顾梓聿,这才开学没多久,你就迟到了多少次了,啊?光被我碰见就不下四五次了,你这个思想状态很不对头啊!你不要以为迟到是件小事!好的学习习惯和学习态度会影响你的一生的!哎,正好你程老师在这里,让他好好批评你几句!”
年段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是知道顾梓聿之前的成绩的,可是听说他现在状态不好,不搞竞赛了,又加上这老是迟到,真是一根好苗子白白被糟蹋了。
顾梓聿低着头,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像被钉在原地,接受程琤犀利眼神的洗礼,尴尬、愧疚、羞耻一股脑儿涌上来,真是觉得脚下是火海、天上下刀子,连逃都不知道往哪逃。
程琤的声音响起,平静却掷地有声:“古语云,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你的父亲我见过,很有智慧,那看来这个教不严的责任全在我了,” 程琤句句带刺,字字扎人,没有怒气,却比责骂更让人无地自容,“是我这个做老师的不够认真,才让我的学生居然连不迟到这样分内的事都做不到;是我做老师的不够负责,才让我的学生不懂得,准时是尊重别人更是尊重自己;是我做老师的不够称职,才让我的学生觉得课堂和外边的菜市场一样来去随意,竞赛可以随着性子不参加,考试可以由着性子随便考。”
“顾梓聿,是这样吗?”
一字一句,像锋利的刀刃,刮得顾梓聿冷汗涔涔:他受不住这些话。
秋日的早上,四下寂静,风吹过教学楼长廊的空旷处,很是凉爽,但顾梓聿只觉得后心泛上一阵燥意,他被这番话臊得手心都出了汗,可又无处可躲。程琤的语气不疾不徐,可顾梓聿宁愿他骂自己几句,甚至打自己几下,都比听这几句话来得好受些。
他脸上一阵阵地烧着,不是没想过找个借口推脱,可他又知道自己确实理亏,没什么可以辩解,喉咙发紧,不争气地,连眼眶都泛起了涩意。
年段长看出气氛不对,看到这孩子实在脸皮薄,也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去巡视其他班。”说完就匆匆离开,只留下两人站在那儿,一个低头沉默,一个目光犀利。
程琤好整以暇地看着抿着嘴眼眶微红的顾梓聿,心下一晒:他不过就刺了两句,看顾梓聿这样,倒像是被他剥了层皮似的。他平日里也懒得管这些日常琐事的人,反正年段长也走了,他也懒得再多说什么。
本来要走,但他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心思不在这里,但再怎么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无论是为了什么,都不能拿放弃自己当做对抗世界的方式,这不是成熟,是逃避。你既然还是这里的学生,就要按着规矩来,别搞什么特殊化,影响到别人,人家都是要考试的。”
说完,他耸耸肩准备离开,却听到了一句“......程老师,对不起”,声音低得轻易就被风吹散,几乎听不清。
那声音细细的,带着颤,像在挣扎着压住一场情绪的洪水。
这句迟来的“对不起”,是顾梓聿半年前就该说的了。
程琤听到这句抱歉倒是真的有些惊讶,他以为这小孩会像糊浆糊那样把事情糊弄过去,没想到这么久之后居然还能等来一句对不起。
他转过身,走近几步,抬手强行扶正顾梓聿低着的头,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顾梓聿,将来的人生怎么过,是你的选择。”
“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你回头看,不会为今天的决定而后悔。”
”回去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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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伦合众国,马萨州,波城。
十二月的波城冷得刺骨,气温骤降,连雪也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
那天清晨,天还没亮,方灵烨出门时只觉得头顶一凉,像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砸了下来。他怔了一下,抬头看天,朦胧的灯光中,雪花在空中静静飘落,远处的建筑都银装素裹,披上了一层静谧的雪白。
“哦,原来下雪了啊。”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见雪,按理说,这本应该是一个浪漫的惊喜,可惜,想象总是温柔的,现实却太不近人情。
雪,尤其是半化未化的湿滑路面,对方灵烨来说就是个噩梦。当他骑着波城的公用自行车第N次滑倒在上学路上时,他自暴自弃地觉得自己真的应该换乘城市公交系统。
然而,现实又一次让他低下了头。
如果真的换乘公共交通,他得从家里走八分钟到公交站,搭11路公交坐四站,再换乘红线地铁,坐四站,再换绿线,坐三站,再出站转公交坐两站,才能看见自己学校那个红棕色的大门。全程不算等车、堵车、下雪迟延,光路上就要四十多分钟。
而骑车,只要十七分钟。
方灵烨放弃了公交车和地铁上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气,转而选择走进风雪。在又一次险些滑倒在湿滑的路面上时,他的理智对自己说,骑自行车效率更高些,但也许内心深处他不想承认的是,面对 2.65 索伦金的地铁次票、1.6 索伦金的公交次票,和年费 20 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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