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风利得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毡帐时会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寒气随着缝隙钻进裙摆下面,长乐跪在厚实的羊毛毡上,膝下垫着皮子也挡不住那股子刺骨的寒意从地面传到她的膝盖。
长乐垂着眼双手捧起沉重的银壶,把带着一股子腥味的马奶酒注入面前那只牛角杯里。
酒气混着烤羊肉的膻腥还有草原男人们身上浓重的汗味和屋内铺垫的皮草的气息,沉甸甸地压满了整个王帐。
今天是首领宴请部落的勇士的日子,长乐被首领叫来给他倒酒。
铁戈部落的首领乌维,一个像黑熊一样强壮的男人占据了主位。
他一手撕扯着烤得焦香的羊腿,金黄的油脂顺着手腕淌下,油腻肮脏,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搭在长乐肩上。
那手掌粗糙厚重,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硬茧,隔着薄薄的衣料沉沉地按着长乐的肩骨。每一次挪动,都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掌控意味。
长乐的身体被乌维触碰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弛下来,维持着驯顺的姿态。
帐中喧嚣鼎沸,几个部落的猛士围坐在长桌旁,面庞被跳跃的牛油灯火映得通红。
他们粗声大气地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又一次对大楚边境城池的“巡猎”,言语间满是嗜血的兴奋和对软弱楚人的鄙夷。
杯盏碰撞,酒液泼洒,油腻的手掌随意抹在兽皮地毯上。
“长生天赐福!”一个喝得舌头都大了的猛士摇晃着站起来高举酒杯:“跟着首领,抢光楚人的粮食、睡他们的女人、烧光他们的房子!让那些只会躲在城墙后面的软蛋尝尝我们草原勇士的弯刀!”
“对!抢光!烧光!”狂热的附和声浪几乎掀翻帐顶。
乌维哈哈大笑,志得意满,他另一只油腻的手伸过来捏了捏长乐的脸颊,力道不轻。
“听见没,我的小阏氏,你的族人们只配给我们草原的勇士做奴隶!”
他的目光扫过长乐低垂的后脑,那里,一枚小巧精致的赤金点翠步摇簪在她鸦青的发髻间微微晃动,在满帐粗犷的草原服饰和粗野的面容中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雅致。
那是属于另一个王朝的物件,在那里,金步摇代表着美丽与尊贵,而在慕强的草原上,这种脆弱的东西却是软弱的象征。
长乐从大楚带来的首饰仅剩下头上这个金步摇,这是乌维强制要求她戴着的。
和这个金簪一样,她就像乌维手中的金丝雀,能被他随意揉捏,毫无尊严。
长乐浓密的眼睫颤了颤,肩上的重压和脸颊的油腻感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她只能更紧地抿住嘴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却是此刻唯一能让长乐保持清醒不至于立刻崩溃的原因。
耳边的狂笑和侮辱如同钝刀,一下下刮着长乐的神经。
刚来到草原时,长乐还幻想着能凭借她的努力能给缓和草原人对大楚的态度,缓和双方的关系。
然而,在草原上艰难度过了两年,长乐再也不会奢望这群野蛮人会懂得什么是生灵涂炭,什么是和平。
曾几何时,长乐试图过逃出这个囚笼,但是她被乌维亲自带着士兵抓了回来。
乌维说,如果她再逃跑,铁戈的猛士会立即撕毁条约,发兵大楚。
到时,大楚会因为他们的公主,死去无数的百姓。
现在,长乐只想在这里活下去。
哪怕艰难,哪怕受辱。
嘈杂的王账内,长乐强迫自己忽略周围的环境,去想京城春日里灼灼盛放的桃花,去想她曾经尽情享乐的少女时光,想母后寝殿里常年萦绕的安息香的气息,丝丝缕缕又沉静宁和。
想……那个永远鲜衣怒马、仿佛带着一身阳光闯进她世界的少年将军。
“长乐,别怕!有我在,谁也欺负不了你!”
城外猎场上,出来玩耍的长乐被几个不认识她的纨绔子弟围住,是谢无忧冲过来几下就把那些人撵得鸡飞狗跳。
少年回头,脸上还沾着蹭到的泥点,眼睛却亮得像落了星子。
谢无忧朝她伸出手,笑容灿烂得晃眼:“等我成了大将军,谁敢动你一根头发,我就剁了他的爪子喂狗!”
少年意气风发,在城郊猎场策马扬鞭,声音被风吹得清朗又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彼时天高云阔,少年的背影挺拔如青松。
谢无忧这个名字在心底无声地滚过,长乐的心中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楚,随即又被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信念强行压下。
她挺直了背脊,哪怕肩上的手重得像山,帐内的喧嚣刺耳欲聋,但那个少年的誓言,却穿透了这一切,在她心底最深处燃着一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谢无忧。
大楚最后的脊梁,用兵如神的少年将军,他一定会带着他的铁骑踏碎这无垠的草原,把这令人窒息的王帐踩在脚下。
他会来接她回家。
这是维持长乐在这个处处吃人的异族领地艰难求生的唯一念想。
热闹的宴席间,帐门厚重的毛毡猛地被掀开,一股裹挟着风雨的凛冽寒气骤然灌入,冲散了帐内的浑浊暖意,也让喧嚣的声浪为之一滞。
一个身披厚厚皮袄满面风尘的草原勇士大步闯入,他胸口剧烈起伏,喷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一小团的雾。
勇士单膝重重跪地,声音洪亮,带着长途奔波的嘶哑和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
“首领!大捷!南疆急报!楚将谢无忧率部驰援南疆守军于苍梧谷遭遇联军伏击,力战不退,身中二十七箭当场毙命!谢家军溃不成军!楚都建康、谢家府邸,均已挂满白幡!”
“啪!”
一声脆响,突兀地撕裂了王帐中短暂的寂静。
长乐手中那只刚刚斟满的、沉重的牛角杯,毫无预兆地脱手坠落。
碎裂的杯角弹跳了一下,滚落在地毯边缘,杯中的马奶酒泼溅开来,在灰白色的羊毛毡上迅速洇开一大片狼藉的湿痕,如同污浊的血。
长乐僵在原地。她保持着那个双手微抬、虚握着手指的姿势,仿佛那黏腻的酒杯还停留在她指尖。
方才帐内所有的喧嚣、油腻的手掌、肩上的重压……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间被抽离得干干净净。
视线骤然失重,褪去所有颜色和声音,只余下那个勇士口中吐出的字眼,像淬了剧毒的银针狠狠凿进长乐的耳朵,再贯穿整个头颅。
谢无忧……身中二十七箭……毙命……白幡……
每一个词都带着冰冷的棱角,在长乐空茫一片的脑海里疯狂搅动撞击。
她微微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胸膛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不可能!
长乐猛地抬起头,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毫无避讳地直视着草原的蛮人。
在首领面前向来空洞的眼神中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濒临破碎的火焰。
怎么会?
那个在京城演武场上,一杆银枪挑落所有对手,连父皇都抚掌赞叹的少年战神,那个曾笑着说要踏平草原、无人能挡的谢无忧?
他怎么会死在南疆?
二十七箭……
想象中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长乐眼前炸开,谢无忧挺拔的身躯被无数箭矢贯穿,像一只被钉死在墙上的蝶。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支撑长乐在异族寒夜里熬过无数屈辱强撑着挺直脊梁的信念,就在这短短几句话里轰然崩塌,碎得彻彻底底,连一点残渣都没剩下。
身体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长乐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连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琉璃人偶,下一刻就要碎裂开来。
“哈哈哈哈哈!!!”
一阵炸雷般狂喜的大笑猛地爆发出来,震得帐顶都仿佛在簌簌发抖。
乌维猛地拍案而起,巨大的力道让长桌上的杯盘碗盏都跟着跳了一跳。他脸上的横肉因极度的兴奋而抖动,眼中迸射出骇人的、贪婪的光芒。
“好!好!长生天保佑!谢无忧死了!大楚的脊梁断了!断得好啊!”
他狂笑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帐内同样被这个消息激动得面红耳赤的猛士们,最后,那毒蛇般冰冷滑腻的视线,牢牢钉在了长乐失魂落魄的脸上。
他松开一直按在长乐肩上的手,转而一把攫住了她的下巴。
粗糙的手指像铁钳般狠狠捏住她小巧的下颌骨,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其捏碎。
乌维迫使长乐仰起头,直面他那张因狂喜而扭曲的脸。
“怎么?我的小公主?”
乌维的声音压得低沉,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恶意,热气喷在长乐惨白的脸上。
“听到你的小情郎死了,心都碎了?嗯?还在做梦等他骑着高头大马来接你?呸!”
他啐了一口,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听清楚,谢无忧死了!烂在南疆的泥巴地里了!你们大楚完了,你那个没用的父皇再也护不住你半根毫毛!”
乌维留着长乐一条命从来不是怕了楚皇的废物军队,而是只要维持着那个狗屁合约,楚皇每年都会主动给他送粮送钱。
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得到大批粮食,乌维勉强跟大楚维系着便面的和平,但是实际上一直在养精蓄锐。
现在,他不想止步于草原这点领地了。
剧痛从下颌传来,混合着他话语中赤裸裸的羞辱,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长乐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空洞带来的虚脱和冰冷。
那空洞吞噬了一切,连同最后一点微弱的求生意志。
乌维猛地甩开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让长乐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几乎跌倒。
乌维不再看她,仿佛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一样,他转向帐内激动的勇士,猛地拔出腰间那柄镶满宝石的弯刀,“锵”的一声,寒光刺目。
“勇士们!”
他声如洪钟,带着嗜血的狂热:
“楚人最后的爪牙已断!现在正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良机!撕碎那纸无用的和约!用我们的铁蹄踏平他们的城池!用他们的粮食和女人装满我们的帐篷!让楚人的血浇灌我们草原的荣光!十日后,大军开拔,直取楚都!”
“踏平楚都!!”
“杀光楚人!!”
狂热的战吼瞬间淹没了整个王帐,声浪几乎要将帐篷顶掀翻。
牛油灯的火苗被这狂暴的气势冲击得疯狂摇曳,在帐壁上投下无数巨大而狰狞、如同鬼魅乱舞的影子。
长乐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孤零零地站在沸腾的杀意中央。
那震耳欲聋的战吼冲击着她的耳膜,却奇异地无法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激起半分涟漪。
长乐微微偏过头,目光空洞地掠过那些因嗜血而扭曲的面孔,掠过乌维手中那柄映着跳荡火光的弯刀,最后,落在地上那片深色的渐渐凝固的酒渍上。
那碎裂的牛角杯,像极了她破碎的梦境。
――
草原的夜黑沉的像凝固的墨汁,风在毡帐外呜咽,像无数冤魂的哭泣穿透厚重的毛毡,钻进狭小囚笼的每一个角落。
长乐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身下只有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干草。
没有灯,只有帐顶缝隙里漏下的一缕惨淡星光,勉强勾勒出四周粗粝的木栅轮廓。空气里弥漫着牲畜粪便和劣质油脂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自那场宴席后,长乐就被乌维丢进了这个囚车,像一件被遗忘的破旧物品。
每天只有一丁点食物勉强维持着她的生命,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寒冷和饥饿是真实的。
她不知道她被带去哪里,但是长乐影影约约有了猜想,这种令人生不如死的日子应该快要结束了。
想到这里,她不再感到冷,不再觉得饿,甚至连那无处不在的屈辱也仿佛跟她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皮。
只有那个名字——那个被无数次咀嚼、早已血肉模糊的名字,还在空洞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谢无忧。
这三个字每一次浮现,都像一把钝刀在长乐早已失去痛觉的神经上缓慢地划过。
不是剧痛,而是一种漫长的、冰冷的麻木,一种万物寂灭的虚无。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他踏破虚妄来接她回家的场景,那幻想是她在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
如今,光熄灭了。黑暗彻底吞噬了她,也吞噬了那个“家”的方向。
外面传来沉重杂乱的脚步声,铁器碰撞的铿锵声,还有战马压抑的嘶鸣。
乌维的大军在集结,目的是为了践踏她的母国。
第九天天,或者第十天?厚重的毛毡门帘被粗暴地掀开,刺骨的寒风和强烈的天光猛地灌入,长乐下意识地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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