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时献被闹钟吵醒,她有些生气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抬手习惯性地伸到熟悉的位置按掉闹钟,费力地活动了双眼,才找回一丝清醒。
刚抬腿要去穿校服,突然反应过来,今天好像放寒假了。
时献被自己蠢到,将校服裤丢在一边,往后躺去,卷着被子滚了一圈,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手机突然响起短信提示音,时献从被窝里伸手去摸,探出头眯眼去看内容。
今天有空吗?
看了眼发件人,秦子铭。
时献蹙眉,犹豫了片刻,回过去。
在家,怎么了?
对方似乎手机不离手,信息很快回复。
有事找你,能不能出来见一面?
时献心里隐约有种预感,手指打字。
有什么事吗?
秦子铭似乎坚持要约她出来,回复:见我一面就行,有事跟你说,别拒绝我。
时献已经完全清醒,将手机按在胸口想了会儿。
逃避是没有用的,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好吧,你定时间和地点。
秦子铭家离得近,就直接约在了江南里旁边的咖啡店。
上午九点,时献如约而至,秦子铭已经在里面等着了,时献从玻璃窗外看到他的侧面,深叹了口气,抬脚入内。
入门处的铃铛响起,秦子铭抬头,看到时献走过来露出了笑意,时献内心忐忑,笑容有些牵强。
服务生走过来站在一旁等待点单,秦子铭问道:“要喝点什么?拿铁行吗?”
时献说行。
等咖啡的间隙气氛有点尴尬,时献手里没有东西,一时感到局促。
秦子铭先开了口,“可能你已经猜到我今天为什么约你出来了。”
时献想法被拆穿,对上他的视线,秦子铭眼神坚定,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缓了会儿,又说:“你猜的对,我今天约你出来,就是想和你说,我喜欢你。”
秦子铭语气如常,似乎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
猜想被落实,紧张反而好了点,时献坦然点头道:“我知道。”
秦子铭继续说:“但是你并不喜欢我,也不打算接受我,对吗?”
时献内心有些愧疚,回道:“对不起啊。”
“你不用说这个,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但还是想清楚的告诉你,不想让自己后悔。”秦子铭自嘲地笑了下,他早就知道结局,其实并没有抱有什么期待,但亲耳听到拒绝,还是……
他垂了眼眸,声音有些低沉,“时献,你喜欢的人,喜欢你吗?”
时献被问到命门,心颤了一下,脸上表情瞬间凝滞,说:“这不重要,我也不想谈这个。”
秦子铭被她眼神里的在意和戒备伤到,果然,只要一说起那个人,时献就会变得和平时不一样,而自己对她来说,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吧,实在是差太多了。
服务生送上刚冲好的拿铁,短暂地打断了两人之间不算融洽的气氛,时献拿起一旁的小勺搅拌。
杯中的咖啡被外力推动,一圈一圈的绕出波纹。
秦子铭没有再提程任,时献也收回戒备感,两人又回到了正常状态,秦子铭不停地问着有关时献的问题,时献自觉诧异,却也认真一一回答了。
一杯咖啡见底,两人喝的并不快,转眼一个小时过去了。
秦子铭问完了最后一个问题,神色已渐缓和,似乎自己想要了解的都有了答案。
两人一同起身离开,秦子铭将她送到江南里正门,时献道了再见,秦子铭却没应,只定定地看着她,时献没有立刻转身,问他:“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说?”
秦子铭笑了,无奈地摇摇头,“你太聪明了,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我要出国了,语言和申请都过了,等过完年我就不回来上课了,学校这边手续也办好了。”
时献惊讶地问:“怎么这么突然?之前没听你说起过。”
秦子铭苦笑道:“你也没仔细了解过我啊,时献同学。”
时献有些负疚地轻笑了下,说:“我确实不是个合格的朋友,对不起啊。”
秦子铭故作夸张道:“行了啊,今天都跟我道歉几次了,你别,我真不想再听你跟我说对不起了,大家都自在点,行吗?”
时献笑着说好。
“你去哪个国家?学校和专业呢?”
秦子铭回道:“加拿大,先去念一年高中,再申请那边的大学,我想去那边学自己喜欢的专业,很早之前就想好了。”
时献看过去,秦子铭说到未来规划时眼神坚定而自信,知道他正努力地在实现自己理想的路上前行。
有理想的人是会发光的,时献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秦子铭看着时献认真的说:“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天赋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如果能拥有自己喜欢的事又恰好有天赋,那就是最幸运的事情了。时献,你很优秀,也很幸运,也有你的天赋,我总觉得吧,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作家。”
时献难得没有脸红,她知道秦子铭话里的真诚,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夸赞。
想到遥远而陌生的加拿大,时献突然有些伤感,叮嘱道:“去了国外,不比在家里,外面没国内太平,你自己一切小心,照顾好自己。”
秦子铭第一次听到时献露出这样关怀的神态,一时有些动容,强忍着眼眶的酸意,落到嘴角变成了温柔的笑。
“抱一下吧。”
秦子铭突然上前,拥住了她。
时献来不及反应,不好推开也不好回应,干脆呆滞在原地,没有动作。
秦子铭闻到她发间清新的柑橘香,有些恍惚,他看了眼不远处的身影,停了几秒就放开了。
再次对上时献视线的时候,秦子铭脸上带着一丝调皮,冲她眨了眨眼睛。
“推你一把,你可别怪我啊,时献。”
时献不知所云。
他转身离开,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一手揣兜,一手向后摆了摆,再没回头。
“走啦,时献。”
时献看着秦子铭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眼前。
她第一次感觉到离别的伤感,说实话,秦子铭是她唯一一个异性朋友,他无疑有着少年几乎所有的优点,她虽然没办法喜欢上秦子铭,却十分欣赏。
少年已不见,时献收回视线,转身就看到程任站在不远处,他面色微沉,情绪似乎不太好。
时献想到刚刚秦子铭的拥抱和那句让她听不懂的话,反应了过来。
“程……”
刚开口就被程任打断。
“你们刚刚,在干什么?”
时献被程任质问的语气吓到,内心越发慌张,想要立刻解释。
“我们,不是,他只是我同学……”
程任似乎有些激动,走近问道:“同学就可以这样抱你?”
“他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你不喜欢对方为什么要接受?”
程任音量比平时大,时献太久没见他,突然见到,还来不及开心,就被程任教育,心里的委屈陡然上升,又想到程任已经和郑秀荔在一起,长久以来积攒的情绪突然开了阀门,倾泻而出,她不管了。
“我知道又怎么样?你也说了,少年的喜欢并不长久,现在的喜欢也不能代表以后,那我知道他喜欢我又有什么关系?”
程任不赞同地回道:“有什么关系?你是女孩子,敷衍自己的感情吃亏的是你自己,你现在才多大?就这么仓促地考虑感情,以后想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不行?”
时献被戳中伤处,瞬间红了眼眶,她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顾不上,大声喊道:“我想和你在一起你能同意吗?”
孤勇
程任被她吼地后退了一步,突然哑口。
时献眼中犹如暴雨来袭,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带着哭腔问他:“你都知道对不对,所以这一年才躲着我,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管我和谁在一起?”
“你知道自己想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了,为什么我就不能知道?”
“因为我比你小吗?因为我没成年?”
时献一改过往的隐藏和怯懦,步步靠近,句句紧逼,她放任泪水在脸上肆意。
她不能认同,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认同,年龄和感情怎么能划等号?成年人拥有成熟理智的判断力,可凭什么要否定她的判断?有些人终其一生浑浑噩噩不知心之所向,可她从很早以前就找到了,横在中间的因素那么多,不是没有自我怀疑过,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每一天醒来,都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意,铿锵有力,随着心跳起伏,从未减弱半分。
程任看到她眼中苦楚愈甚,心中只觉得像被人揪住一样发疼,他被这一句句的叩问猛烈敲击至胸腔,脑中似乎听到震耳欲聋的回响。
他突然就不敢直视时献了。
时献伸手猛地抹了一把泪,似乎藏了多年的秘密抖落出来也没有想象中可怕,她甚至感到了轻松,长久以来背负着不敢透露的情愫,现在看着程任的反应,只觉得自己简直欲盖弥彰。
对啊,他那么聪明的人,一眼就能看穿秦子铭对自己的心思,那自己到底凭借着怎样的侥幸心理会觉得他没有察觉到自己早已变化的感情呢?
“我瞒不下去了。”
“我确实喜欢你很久了。”
“不是拿你当哥哥,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小女生不成熟的心态。”
她重新抬起头,迎上程任的目光,神色坦荡且毫不退缩。
“我从很早之前就对你有着不一样的依赖,对于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多想,可能是以前还太小了吧,真正确定自己的心意是15岁那年夏天,你可以选择不相信,也可以不接受。”
“你甚至可以觉得我年少无知,冲动莽撞。”
“可我确实,清楚地确定自己,喜欢你。”
程任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消化某种巨大的情绪,他眼中神色复杂,不知道是震惊多一点,还是不信任多一点。
时献见他神色不明,继续道:“你可以不相信我的感情,但你不能否定我。”
身旁是小区进门后的主干道,临近中午,来往的车辆开始增加。车轮碾过地面,带着寒风一扫而过,时献被冷风吹地打了个冷颤,情绪渐渐回稳。
她开始看懂程任眼里的情绪了。
他沉默不是被说服,而是不会给回应,他看起来是那么难过,是因为自己不能再做回从前那个乖巧的妹妹,他们过往的一切因为今天的摊牌失去了回旋余地。
她终于彻底地,让他失望了。
良久,一直沉默的程任终于开口,他声音暗哑,透着浓厚的疲惫,“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感情。”
时献猛然抬头,眼中燃起希望,犹如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一根浮木。
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又将她按回水底。
“你的感情很珍贵,你自己收好,以后记得不要这么轻易就送出去。”
路边的地面有块存了积水的坑洼因为低温结了冰,一辆车从冰面上碾过去,冰面应声而碎,时献偏头看了一眼,冰冻已裂成几十道碎痕。
除夕夜越来越近,时献却丝毫感受不到它的气氛。
每年过年都去串门的程家此时大门紧闭,任清芸和程立万早已动身去了澳洲,程任也在表白的隔天离开了家。时献站在阳台上看着他提了小型差旅行李箱出了家门。
这一次她没有开口呼喊的冲动。
而自己家,临近除夕时中伟也没有回来,张玉淑也是早出晚归,经常打不着照面,时献察觉到不对劲的气氛,一边安抚着敏感的时慕,一边等待着父母的归来。她在时慕面前佯装无事,一个人的时候却察觉到慌张的情绪比以往出现的更频繁。
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已经开始张灯结彩,提前换上了新年的装扮,江南里作为这一带的高档别墅区,物业自然置办的比平常节日更加郑重。
小区正门处有人在写书法免费赠送春联,时献去领了两副,刚排完队,就看见时中伟和张玉淑面色暗沉地向里走来。
车呢?时献疑惑地想,时中伟的工地离这里比较远,在郊区,平时往返必定开车,怎么会两个人一起走回来?
而且,她不安地发现,两人的衣服也有些脏了,张玉淑面色看起来尤为憔悴。
时献刚走进,还没开口,就看见张玉淑冲她摆摆手,意思是先回家。
三人一路无言地走回家,刚进门,时慕就迎上来,十分开心的想说话,时献冲她使了个眼神,时慕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顿时安静下来。
时中伟和张玉淑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时献倒了两杯水,端过去,坐在一旁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时中伟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有个事得跟你们说,咱们得搬家了。”
话刚说出口,张玉淑就开始低声抽泣。
时慕坐过去伸手环着张玉淑,不停地安慰。
时献被消息震到,看着时中伟说:“爸,为什么我们要搬家?要搬去哪里?”
时中伟眼中遍布血丝,双眼泛红,整个人犹如困兽般无助道:“家里的房子被拿去抵押了,现在银行的钱还不上,要被收回去,我们,可能要先回老家。”
时献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炸得思绪全无,在她的记忆里,家里几乎从来不会为钱烦恼,从小到大的生活条件一直是优渥甚至是奢侈的,时中伟对整个家来说一直是个定海神针般的存在,但现在的他整个人看起来焦虑又颓败,她突然担心这根定海神针会随时倒下来。
门铃声响起,同时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还有数人不耐的呼喊声,时中伟和张玉淑脸色随之一变,张玉淑恐惧地看着时中伟,小声啜泣:“怎么办,要怎么办。”
时中伟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我去开门看看,别怕。”
时献眉头紧蹙,直觉一场暴风雪即将到来。
……
崩塌
时中伟开了院落的大门,一群人就涌了进来,时中伟被人揪住衣领推进内门,原本宽敞的客厅此刻显得异常拥挤。
时慕被吓到颤抖,抱住张玉淑不敢说话,面上都是惊恐。
时献内心犹如擂鼓,她看了眼时慕和张玉淑,强迫自己稳下心神,走到时中伟身后,挡在张玉淑和时慕的身前。
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双手插着腰,十分不快地说:“材料款是你们陈总找上的我,当初说好的一月一结,现在你们工程撑不下去是你们承包方的事,材料款今天说什么一分钱也不能少!大家都是要养家糊口过日子的,今天你说什么也得结给我!”
时中伟好言解释:“张老板,你知道的,这个工程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们三个人合伙,工人工资我已经承担过了,材料款是陈明负责,你不能现在找不到他就赖在我头上,我自己也没有拿到钱。”
那人没有一点耐心听时中伟解释,直接打断,“我不管你们之间什么规矩,现在就是你们这个工程欠了我材料款没有结账,你说你没拿到钱,谁知道你们私底下怎么定的规矩?陈明现在活人死人都找不到,你两合伙,我当然要找你!”
旁边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男人也大声嚷嚷起来,“时老板,我们家你知道的,当初你们张总说让我包了你们工程期间的工人盒饭,这都三个月了,还没跟我结账,本来说好两月一结的,这都拖了多少天了,马上要过年了,我家里也有老小,你给我结算掉好吧,我不耽误你们家过年。”
“对啊今天必须给我结账!”
“不结我们就赖在你们家不走了!大过年的谁不想回家好好过年!”
……
两人挑起了群体的情绪,纷纷吵着要时中伟结了各种款项,时中伟双手不停向下摆,试图安抚众人情绪,奈何根本没人听得进去。
一群人吵得不可开交,时中伟从人群中大声呼喊了几句,终于将嘈杂声暂时压了下去。
“各位听我说,我知道大家都急着过年,也知道工程拖了大家的款项,但是这件事毕竟不是我一人的事,我们当初三个人分工不一样,承担的开支也不一样,我现在真的一分钱都没结到,陈明和张锋两个人把甲方的账款都结走了,我现在也联系不上他,而且我刚刚掏了自己的钱垫上了工人工资,现在真的没办法给各位结账,我想……”
为首的人再一次打断时中伟的话,他似乎比刚才情绪更加激烈,脸色因为大声说话而充血涨红,“你什么意思?说来说去就是不付钱是不是?”
说完冲着身旁的人说:“你们都看见了啊,这么大的老板欠钱不还啊,兄弟们这么点货款拖着不结,什么意思啊,要赖账啊?你看看你这住的别墅,这么豪华,跟我说没钱?骗谁呢?”
“要不要脸啊!”
“兄弟们,今天拿不到钱我们就不走了,赖在着,反正过年拿不到钱回家也没法过年!”
有人开始踢桌椅,有人开始四处翻箱倒柜,整个客厅瞬间陷入混乱状态,墙上的挂件、橱窗上的摆设品散落一地,杯盏也被砸碎。
时中伟和张玉淑放在餐桌上的手机被人连着餐具一起带到了地上,时献刚想去捡,就看见来回推搡的人群将它们踩了个稀碎。
时中伟的声音刚发出就被人群的攻击声淹没,时献张口想帮着辩驳,突然听到身后时慕的呼喊声。
“妈妈!你怎么了!”
时献脑中一片空白,转身去看张玉淑,只见她双眼紧闭,整个人一头栽在沙发上,直接昏死过去,脸色惨败得不成样子。
时中伟奋力拨开人群,冲过来将张玉淑抱到沙发上平躺放好,时献迅速去拿手机拨打120。
上门讨债的众人起先还不肯走,直到看见张玉淑昏厥过去的模样,担心闹出大事,只好先行离开了。
市一院离得很近,很快就有救护车过来,三人一起跟着去了医院。
张玉淑被送去急诊,时慕坐在等候区的座位上不停地哭,哭到最后累了直接靠在时献怀里睡着了。
时中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低着头沉默不语,双手紧握,手上青筋暴起。
时献定定地看着时中伟,想出声叫他也不敢。
时献抬头看了看四周,走廊里人很少,偶尔有护士经过的脚步声都带着回音,头顶的灯也显得有些昏暗不明,泛着冷光,时献突然后知后觉地不知道因为寒冷还是恐惧整个人忍不住地颤栗起来。
急诊室的门打开,护士叫到张玉淑的名字,在呼喊家属,时中伟上前去应。
张玉淑被推到一旁的床位休息,时献叫醒时慕,两人守在一旁不敢说话。
时中伟被医生叫走谈话。
时慕用手扒着张玉淑的床沿,双眼红通通地看着时献,带着哭腔说:“姐姐,我害怕,妈妈会不会有事。”
时献此时有酸意冲上眼睛,她强忍着想哭的感受,尽量平稳自己的声音说:“不怕,没事的,医生不是说没事了吗,让妈妈先睡一觉,她被吓到了。”
时慕听完似乎有被宽慰道,似信非信地嗯了一声,再没说其他,只坐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张玉淑。
时中伟回来的时候,张玉淑还没醒,时中伟迈着虚浮的步伐走近,时献回头去看,差点吓了一跳,只见时中伟双目红肿,头发也有些凌乱,整个人面如土色般颓败。
时献突然慌到不会开口说话。
时中伟先开了口,“你带着小慕先回家,我今晚留在医院陪你妈,医生说等你妈明早醒过来就可以出院了。”
时献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爸,妈妈是不是不太好。”
说完又加了一句,“你别瞒我,我总要知道的。”
时中伟看了眼趴在床边睡过去的时慕,脸上还挂着泪痕,梦里似乎还在抽抽嗒嗒。时中伟深叹了口气,看向时献说:“医生说,是肾衰竭,后期会变成尿毒症。”
时献对突如其来的医学名词没有概念,她还不能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病。
时中伟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低声说:“先回去,你妈这边有我,医院这边也不能陪着这么多人,小慕今天吓得不轻,你先带她回去,有什么事明天我们回家说。”
时献呆滞地点头,带着时慕回了江南里。
腊月二十九。
时献一早在惊慌中醒来,一看时间,才六点不到。
她起床后简单收拾好自己,看了眼躺在自己床上的时慕,还在沉沉的睡着。轻轻带上房门后去厨房做了个早餐,昨晚就没吃,时中伟和张玉淑等会儿回来肯定要吃东西。她做好早餐从厨房拿了扫帚和垃圾袋,开始一点点清理客厅的狼藉。
张玉淑昨天被混乱的场景刺激到,今天再回来不能让她再看到这些了。
大致收拾了一通,时献去了书房打开电脑搜索,昨晚忙着安抚时慕她到最后也没来得及了解病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打开网页搜索,输入,肾衰竭,时献看着跳出来的网页一行行一条条看过去,身体开始发凉。
再输入尿毒症,半小时后,时献整个人开始忍不住再次颤栗。
平时同一个问题可能有千百种答案的检索,此刻任凭时献搜遍了任何一个网站,都是相似的解释。
电脑界面里躺着冰冷的文字解释,尽管带着有些晦涩的专业描述,但时献还是从各种详尽的解释中看懂了意思。
尿毒症不可逆,无法治愈是医学界的共识。
不可逆
无法治愈
…………
时献一手按住发慌的胸口,一手拿起桌上的手机,习惯性地拨出熟悉的号码,她其实完全凭着下意识在动作,脑中已经没了思考的能力,只知道自己现在特别想听到那个声音,那个可以将她从这快要淹没自己的恐慌中捞出来的声音。
电话拨过去,通了。
但是一直没有人接听。
一直在等候音中停留。
听筒中永远只有机械的语音在回复她。
家里开着地暖,但时献握着手机的手却冰到几乎失去知觉。
在不知道拨了多少通未接电话后,时献放弃了继续,她茫然地攥着手机,双手环在胸前,目光被窗外的景象吸引过去。
窗外从早上起就开始下雪,时献木然地看着窗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小雪慢慢变成鹅毛大雪。
如果将过去所有经历过的冬季拿来比较,高二这一年的寒假,应该是时献遇到的最寒冷的冬季,有无处可躲避的寒风,有冰封不可消散的霜冻,还有下不完的大雪。
时献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几乎陷入恍惚状态,等她完全反应过来,他们一家人已经离开了江南里。
临近春节,各种行程票都很难买到,时献直到坐在火车上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离开崇安了。
张玉淑刚恢复过来,精神状态还不是很好,此时在软卧间睡着,时慕和时中伟也在里面陪着。
时献放轻声音从软卧间出来,走到车厢连接的洗手区,一侧的密封玻璃上方有一小块可供推开的窗户。
时献打开手机后盖,取出芯片,将手伸到窗户缝隙处,顿了几秒,然后丢了出去。
列车匀速行驶,转眼进入隧道,车厢内光线瞬间暗了下来,车轨碾过的声音伴着隧道的回声在耳边呼呼作响,恍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那枚连接着时献和崇安所有联系的芯片,安静地躺在了南来北往的车轨中,再也无人发现。
五年后
时间如白驹过隙,牢牢守着的人觉得漫长,可对于匆忙赶路的人来说不过一瞬,两者体会感差别甚大,给到心境上的落差也判若云泥。
但其实时间从来公平,对任何人都从无偏差,走不出的,从来都是人类本身而已。
人类所有的情绪在浩瀚不可测量的时间面前,犹如水滴入江海,激不起一点浪花。
将自己裹挟进水滴里的人,只能慢慢捱着时间,等待能破出的那天。
时献直到坐进程任的车里也没找到一点真实感。
五年了,他们分开已经整整五年了。
曾经的她以为,自己会永远陪在程任身边,哪怕他永远不喜欢自己,哪怕他最后会成家,他们之间至少还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在。即便不是爱人,也会是亲人、至友,她总能找到合适的关系来安慰自己。
他们不仅有彼此,还有很多共识的人,这些琐碎的羁绊将两个人缠绕在一起,即便不是亲密的关系,也会让对方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
可是他们分开了。
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各自成长,各自过着对方不知道的生活,接触对方不认识的人,然后随着时间的打磨,一点点变成对方不熟悉的模样。
两个人的关系曾经因为时间生出多少羁绊,就可以因为时间和距离渐行渐远。
何况,他现在的样子,自己好像不太认识了。
时献看了眼驾驶座的程任,西装革履,精英感十足,她从前没见过这样的程任,身板好像也比五年前更硬朗了,侧面的轮廓分明,眼神比过往更显深邃,一双剑眉衬得整个人英气十足,但此时微蹙着,不知道在烦心些什么。
“怎么一直看着我?几年不见,不认识了?”前方遇到红灯,等待的间隙,程任偏头问。
“没有,只是有点不习惯。”时献脱口而出,程任倒愣了一秒,随后反应过来。
“是啊,我们五年没见了,献献。”
程任语气中带着惋惜,似在喟叹。一只手曲起食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时献扫了一眼,心里想着,一焦躁就敲方向盘这个习惯倒是没变。
两人重逢的很突然,中间相隔时间太久,实在不适合在当下聊往昔,程任看着前方红灯变换,一踩油门,一边匀速开车一边问。
“你现在在东峻?”
“嗯。”时献刚应完就觉得哪里不对,程任怎么会知道自己在东峻上班?
“你怎么知道?”
程任抿了嘴角,浅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以后再说,晚上想吃什么?”
时献被问愣了,这是要带她吃饭去的意思?“不用了,现在吃饭还早,我回去好了。”
程任似乎并不打算考虑她的意见,直接说:“这里离你住的地方有段距离,等你到家也到饭点了,我先带你去吃饭,吃完饭,我送你回去,不用担心。”
这是又知道自己住哪儿了?时献再次懵住。
程任将车停到商城附近,直接带她去了一家装修风格清雅的餐厅。
吾安。
时献进门的时候看了眼餐厅的名字,进了里间又觉得装修风格特别有江南气息,看来是地方菜系。
程任将菜单放到她面前,让她点菜,时献扫了一眼,放在前面的招牌菜都是崇安的名菜。
她立刻抬头看向程任,“这是?”
“老板是崇安人,家就住一中附近,菜做的很地道,我经常来,就想着也带你来尝尝。”程任目光深邃,直直地看着时献,语气却平静如水。
时献一听到崇安,心中就突然有些慌乱,低头将菜单交过去,“你看着点就好,我们两个人吃不了太多,我也不挑食。”
程任反问:“不是不吃葱姜吗?”
时献将身体往后椅上靠去,轻飘飘地回:“没事我早就能吃了,不用顾及。”
程任翻页的手指顿了一下,动了动嘴角却没说什么,只回了个好。
几个招牌菜上桌,程任问时献喝什么饮料,时献摇头说有清水就好,程任面色又有一丝凝滞,点了壶茉莉花茶。
汤品上来,程任拿起时献面前的汤碗,盛了半碗放到她面前,轻声说:“这道牛肉羹做的很正宗,和我们在崇安吃的一样,你尝尝。”
时献道了谢,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怎么样?正不正宗?”
时献轻轻点头,答非所问道:“挺好喝的。”
两人太久没见,话题一时无从说起,何况又都各自怀着复杂的心绪,一顿饭吃到最后只是程任简单问了几个问题,时献简短回答了,再无下文,算上进门落座到离开前后才不过一个小时。
而所谓的正宗崇安风味,时献其实已经有点陌生了。
程任将车开到时献楼下,熄了火,一时没有说话。时献先回过神来,解了安全带。
“我先上去了,谢谢你今天送我回来。”伸手就要开车门,用力扣动了一下却发现车门打不开。
时献转身去看程任,等待他解锁,可程任却没有动,只是看着她。
时献先败下阵来,微垂了眼眸躲避他的眼神,轻声说:“麻烦,开一下车门。”
程任终于开了口,“献献,我们聊聊。”不知道是不是时献的错觉,她从这话语中听到了一丝慌张,像拼命想要抓住一样东西却恐惧自己抓不住的慌张感,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程任是什么样的人她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对任何事都胜券在握,从不强势,却从不畏惧,而实际情况也确实这样,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他想做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做不好的。
他和慌张,从来没有半点牵连。
时献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今天,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思虑一圈,疲惫感更甚,眼下她也无法专心和程任叙旧,心里的乱麻散了一地,完全不知道该从何收拾,她身体向旁边退了一点,说:“改天吧,今天有点累,我想回去休息。”
程任看着她疏离的动作和态度,胸腔突然一阵钝痛,稍微平复了会儿心境,说道:“好。”
说完拿出手机,解锁,递过去。
“把你现在的号码给我吧。”
时献迟疑了几秒,接了过来,输入自己现在的号码,没一会铃声响起。
“这是我的手机号,有事随时都可以找我。”
顿了顿,他又说道:“还和以前一样。”
时献突然觉得空气有一瞬间的窒息感,勉强稳住声音,“好的,我记下了。”
其实也不用记,那串数字早就刻在脑海里,只怕倒着背也没问题。
解锁声响起,时献获救般迅速拉开车门,逃离了这让她失措的现场。
时献一口气冲上了楼,开门的时候手都是抖的,打开门的一瞬间连忙钻进去,直到关门声在背后发出“砰”地一声,她才如脱力一般沿着门框滑到地上,胸口的心跳声快到整个人几乎承受不住。
而此时的程任,站在车边,一直维持着抬头向上看的姿势,他听到时献一路快步跑上楼,楼道感应灯一层层被点亮,直到停在了五楼,然后右边的窗户亮了。
七点多,小区里的住户大多吃过晚饭,虽然是冬季,却依然有人出来散步,还有忙碌了一天刚回来的上班族,经过的人纷纷看向这个陌生的男人,他容貌极盛,身姿挺拔,衣着彰显不俗气质,抬着头不知道在看哪一层,眼神温柔而缱绻,却又透着与自身气质不太相符的无助。
冬季的夜晚过了七点天色就彻底进入了黑夜,小区里的夜灯亮起,家家户户窗户里透出光来,他的身影在昏黄光晕的投影下渐渐地被揉进了月色。
有人在低声呢喃。
好久不见,献献。
庄亦
清晨到来,时献依旧被闹铃叫醒,伸手去床头摸手机,关掉闹铃,顺便关了飞行模式,微信提示音响了起来。
【早安献献,上班前记得吃早餐,最近我会有点忙,过几天去看你。】
时献靠在床头,盯着手机看了一会,还不太能适应一早醒来有人关心问候的感觉,她看着对话框里程任的名字,还有点恍惚,感觉像在做梦,偌大的启东,怎么就让他们遇上了。
时献简洁回复了一下就退出了对话框,发现小组群里有未读信息,定睛一看,A组经理钟问素在群里通知。
【今天下午三点会议室开会,庄总会出席。】
一看时间,是凌晨一点发来的,那不就今天下午开会?
时献脑中过了一圈,彻底醒了。
庄亦是东峻的财务总监,行事果决高效,财务行业内的专业证书几乎被他揽了个遍,专业能力上绝对挑不出半点毛病,早些年只管财务,最近几年接受项目部的事情比较多,但财务上的事情却依旧没有放手,公司里都在传言,老爷子估计要将东峻的担子彻底交给他了。
时献算了算时间,庄亦这次出差,比原定回来的日期还早了两天,下午开会,肯定是要做年度汇报和预算汇报,得赶紧去公司再整理一下,避免下午出错,时献一个激灵爬起来,迅速收拾自己。
上午八点整,时献到了公司,距离上班时间还有整整一个小时,但时献刚进门就发现钟问素已经到了,她隔着玻璃门看到钟问素已经衣着整齐妆容精致的坐在格子间里,内心不禁感叹,职场女性的努力永远没有上限这件事。
似乎是被激励到,时献不再想其他,立刻打开电脑,将前些天已经做好的数据和说明再捋一遍思路,重新校对了格式和排版。
上午八点半,A组人已经全部到齐,各自神色紧张的在自己的座位上整理数据,没人说话。
李晴枫偷偷将座椅往时献这边滑过来,低着头小声说:“老大这次比原定的时间早了两天啊,效率真的太夸张了,还好咱们知道他的风格,提前弄好了,不然今天命都要交代在这了。”
说完手比作刀刃,假装抹脖。
时献伸手拍了下她的手腕,“还有心情说这个,还不抓紧时间再过几遍,再犯上次的排版错误,你就真的别活了。”
李晴枫心有余悸地瘪瘪嘴,连忙又滑了回去,想到上次季度汇报的噩梦,庄亦那当场能剐下她一层皮的眼神,后背忍不住发凉,太可怕了,再来一次她绝对当场去世。
整个办公室静悄悄又闹哄哄的,没有别的声音来源,只有不停地敲击键盘和点击鼠标的声音。
下午两点五十,A组B组全员到齐,时献看了眼庄亦左手边的座位,果然,这种年度大会,连常年在外出差的B组审计经理何晨涛也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回来的突然,何晨涛看起来面色不是很好,眼下有乌青,明显是睡眠不足,整个人憔悴感很重,后背却绷的很直,一副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的样子。腋下的西服有明显的褶皱,估计还来不及回去换衣服就赶过来了。
内审果然不是人干的活,时献在心里无奈地想着。
两点五十七分,庄亦的助理推开会议室的大门,在所有人的屏息中,着一身高定西装的庄亦稳步走进了会议室。
时献跟着众人一起起身,李晴枫紧张到吸气收紧了小腹。
“大家坐吧。”庄亦微点了下头,落了座,众人才一一坐下。
庄亦工作上从不多话,翻开汇报书就直接走起流程,A组财务经理钟问素先陈述年度汇总,庄亦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听完了汇报后没有说话。
没说话就是没有疑虑和不满,时献莫名替钟问素松了口气。
接下来是B组汇报,何晨涛翻开面前的文件,微不可见地舒了口气,开始陈述。
“2015年江中地区共五大分部,经B组审计检查,重点针对四个部分,第一部分,重点针对四个方向进行细节审计,第一,销售成交单审批,第二,赊销申请审批,第三,发货出库内部管理,第四,收款循环管理……”
庄亦原本一直低头看文件的双眸抬了起来,扫向何晨涛,打断了他,“赊销申请的内审重点,具体放在哪一步?”
何晨涛陈述被打乱,语气有了一丝停滞,随后迅速回复:“重点核实了赊销审批权限的确认和赊销条件的复核,然后……”
“赊销的账期最长是多少?”庄亦反问道。
“六,六个月。”何晨涛额头开始冒冷汗。
“最长账期的占比,江中五大分部之间有无异常?”
何晨涛翻了下手中的文件,略显慌乱道:“暂时没有发现异常,目前,五大分部之间平均最长账期占比在13%左右,以,以崇安17%最高……”
庄亦食指和中指弯曲,在桌面扣了扣,声音压了下来,“崇安市的经济水平在江中居首位,最长账期占比也是首位,而芜中市经济水平在五大分部之间排倒数第二,最长账期比崇安整整低了5个点,还低于江中平均值。”
“过去三年崇安市的最长账期比是多少?”
何晨涛立刻去翻文件,刚翻到第二页庄亦就开口说道:“2012年9.44%,2013年11.51%,2014年13.23%,逐年上涨,今年干脆远超平均数了。”
庄亦微微向前倾了身体,眉毛渐渐蹙起,“2015年坏账率数崇安市最高,何经理,这就是你跟我说的暂时没有异常?”
何晨涛额头上的汗从太阳穴滑落下来,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时献看得心惊,看来何晨涛这次凶多吉少。
整场会议最后以A组的预算汇报收了尾,临近结束的时候庄亦突然问钟问素当年低值易耗品的占比,钟问素给了时献一个眼神,时献立刻报上占比和金额,庄亦又问了近三年的数据,时献报出占比又补充了异常波动说明,庄亦听完点了点头,没有后话。
整场会议持续了2个多小时才结束,所有人在庄亦离开会议室的那刻集体松了口气。
李晴枫抓住时献的胳膊,气若游丝地说:“老大刚刚问我的时候,我心脏差点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还好有惊无险,太吓人了吧。”
时献无奈地笑着说:“马上要过年了,还是小心点吧,最近问题不会少的,当心面谈。”
李晴枫疯狂摇头,“你别乌鸦嘴!那我真的要心脏骤停的!”
庄亦的助理刚好走过来,两人立刻礼貌地打招呼:“杨助理。”
杨帆微笑回应,对着时献说:“我来传个话的,庄总让你去他办公室。”
李晴枫睁大双眼,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戳了戳时献,万分同情地说:“让你刚刚说我,这下自己多保重吧。”
时献立刻收了说笑的心思,稳了下心神,快步走向庄亦办公室。
深呼吸,抬手敲门。
“进来。”庄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时献推门而入,规矩地站在办公桌前,“庄总您找我?”
庄亦正在翻文件,见她进来,抬头示意了一下对面的位置,“坐吧。”
“你今年考CPA了吧,我都忘了问,成绩出来了,考的怎么样?”
时献顿了一下,回道:“过了会计、审计和税法。”
“税务师考了吗?”
时献回道,“也考了,过了税法一和税法二。”
庄亦继续问道:“剩下的几科明年一次性考完有问题吗?”
“我会尽力。”
庄亦微眯了下眼睛,似有不满,“没信心?”
“不是,明年十月才考,太远了,现在不好保障还没发生的事。”
庄亦笑着轻轻摇头,“老师说的真没错,你是真适合做这行,少年老成,心思倒是严谨。”
时献想了想李教授说这话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教授夸人的方式很特别。”
庄亦看她一脸窘迫也就不再打趣,收了笑,顿了顿,话锋一转,“何晨涛早上的汇报,看出江中什么问题?”
时献并不着急回答,稍微捋了下思路,说道:“崇安的最长账期比过大,且逐年增长过快,坏账率攀升,信用审批部的审核或许存在问题。”
“接着说。”
时献考虑了下措辞,继续说:“信用审批部的审核重点在两个地方,第一,是否给予赊销资格,第二,确定赊销时长,赊销资格的过宽放开会导致坏账可能性增加,赊销时长过长会影响资金的流动性,坏账的可能性也更大,而且,江中是我们业务的重点区,最近几年业务量在增加,是创收的主要区域,金额重大,赊销基数过大,考虑到货币的时间价值,我们的损失也是无形的。”
“所以你觉得问题主要在信审部?”
时献摇头,“信审部当然存疑,但他们作为独立部门其实没必要这样做,一旦产生问题一定是双向甚至是多向的,比如市场部和信审部之间的来往关系,还有财务部在后期尾款追踪上,是否存在不及时的问题,哪个环节有误差,都会导致上述两个问题的发生。”
说白了,信审部有心想包庇肯定是部门之间串通在一起了,总部的审计组报喜不报忧,何晨涛也许就有问题了。
但时献现在不是审计组的人,不好说的太激进,也不便对别人的工作多加评论,何况何晨涛职位还在她之上。
“如果要复审,你想从哪个环节入手?”
时献一怔,这个问题,似乎由她来回答还不合适,她正纠结措辞该怎么表达更恰当,庄亦却看出了她的顾虑,冲她摆摆手,“不必纠结,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刚考完试,理论为主,就当我替老师和你聊聊实战问题。”
时献略微松了口气,说道:“两个点,第一,信审部内部的职责分离,第二,重点复查市场部业绩提成点变动阶段前后的成交单。”
市场部根据成交业绩量来提成,业绩完成的越好,提成比自然越高,如果想促成业绩达标,每个提成点增长阶段前后的业绩就很有可能被做手脚,以点看面,成交单若存疑,背后的合作客户可能就不是第一次有问题了。
时献其实很紧张,凭着一股劲儿一口气说完等着庄亦的点评,她知道自己空有理论,说出来的东西可能都是纸上谈兵,以庄亦严苛的作风或许会一一反驳掉自己的想法,但有些意外的,庄亦听完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面上也看不出情绪,只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就算回应了。
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不解,但没有被批评,这已经是时献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默默在内心舒了口气,打算撤退。
“庄总,如果您没什么事,那我就先回去做事了。”
庄亦点点头,时献立刻起身走出去,刚扶上门把手,就被庄亦叫住。
以为还要再问工作上的事情,时献等了半晌,却听见庄亦问她:“后天有空吗?陪我去见个人。”
时献没反应过来是谁,不解地看向庄亦。
只见他面上带着一丝焦虑,似乎是觉得西装束缚,解了一颗外套的西装扣,原本坐直的身体往椅背上靠去,眉目间乌云密布,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发闷。
“她回来了。”
时献立刻反应了过来,能让庄亦有明显情绪波动的人,只有丛珮。
丛珮
到了庄亦约定的那天傍晚,时献下了班后没有立刻回去,抬头看了看总监办公室,杨帆还在助理位前埋头工作,看来是要等一会儿了,时献也不急,关了电脑,拿出巴掌大的缩略版经济法看了起来。
时献正看到物权法中动产的物权变动,刚看完,就感觉到身前有阴影,时献抬头,庄亦正站在旁边,看着她手里的掌上书,调侃道:“你的教辅倒是别致。”
时献合上手里的小册子,摇了摇,“小巧便携,合理利用碎片化时间。”
庄亦挑了挑眉,故意说:“看来上班还有摸鱼的时间?给你的事情太少了?”
时献立刻塞进包里,指了指墙上的钟,假笑着说:“现在是下班时间,公司应该不会拒绝员工努力提高专业能力吧。”
庄亦笑笑摇了摇头,一边往门外走去,一边招呼时献跟上。
上了车后庄亦的脸色就渐渐凝重起来,车里的气氛算不得轻松,时献也有点忐忑,毕竟今天见的,是一年没回来的丛珮。
要说起丛珮,恐怕没人不知道,在见面之前,时献对她的印象仅限于网络上各类奢侈品广告,以及她令人惊艳的舞蹈。
年少成名的美女舞蹈家,初入舞坛,一支《清明雨》展于人前,从此名声大噪,星途坦荡。
时献在网上看过她的表演视频,真真惊为天人,她仿佛为了舞蹈而生,每每看到最后都会忍不住泪流满面,时献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时献一直很想去现场看一次,可惜她后来创作依然惊艳,却坚持不跳《清明雨》了。
采访时也不作解释,没人知道为什么。
其实,时献和丛珮还有过一面之缘。
她大三那年来东峻实习,临近结束的时候部门组织聚餐,那天庄亦也去了,吃到最后散场的时候众人大多喝的微醺,庄亦安排人将女同事一一送回去,到了时献这里刚好满载,原本想打车回去,却不想被庄亦否定了,最后上了他的车被送回了学校。时献上车的时候丛珮就坐在车里,玲珑有致的曲线,一张明艳亮丽的脸,饶有兴致地看着时献,看得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丛珮为人倒是自来熟,在庄亦问她问题的时候,时不时从中插话,也不知在试探些什么。虽然面上都是在和自己说话,但暗流却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涌动,时献观察着两人之间奇妙的气氛,两头小心应付,回到宿舍后将自己丢到床上,简直疲惫不堪。
时献那会儿和庄亦还不算熟,只是搭着李之汉的关系,勉强挂上和庄亦同门师兄妹的情谊,但她有自知之明,庄亦是京大毕业的,李之汉当年在京大那样的名气都几乎拿他当关门弟子看待,可见有多亲厚重视。而自己,最多不过就这点踏实刻苦的优点算得上是老师比较喜欢的品性罢了,论天资和能力,她都差太远了。
是以,时献并不打算靠着这点情谊去庄亦面前讨什么好处,李之汉对她有爱才之心,已经很让她感激了,既然承了恩师推荐的情分,就不能轻易辜负。何况他们这行,专业是首位的,与其想别的不如快点提升自身能力,不然在人才济济的东峻,时献总会因为各种名校背景出身的同事而感到不安和自卑。
脑中不禁想到毕业时李之汉对她说的话,将来想往上走,到了一定的高度你是要吃亏的。惋惜之声犹在耳畔,时献伸手拂了拂垂下来的碎发,似乎想推走这思绪。
“到了,下车吧。”庄亦停了车,招呼时献下车,她往窗外看了看,吃饭的地方倒是离自己住的地方挺近的。
跟着庄亦进了门,才发现似乎是个挺出名的保密性极好的高级餐厅---忘业,想想丛珮的知名度,还有庄亦的身份,确实得考虑保密性。
只是,她一踏进包间就被惊到了,程任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
程任见到她却并不惊讶,反倒和庄亦热络地聊了起来,看样子两人早就相识了。
时献一头雾水,正在一旁愣着,就被丛珮拽到身边坐下了。
丛珮依旧妆容精致,一张明艳的脸饶是时献早就见过也还是忍不住感叹。
丛珮笑着冲她打招呼:“我们又见面啦,时献。”
时献立刻乖巧回应,有些受宠若惊,时隔一年,丛珮居然还能记得她的名字。
庄亦和程任仍在聊些工作话题,丛珮似有不耐地打断:“知道你们同门师兄弟情谊深厚,也实在不用一个劲的叙旧,当我们俩是死的?”
时献立刻看向程任,反应过来了,他们两个人都是京大金融系的。
庄亦却笑了,指着程任对时献说:“这也是你正经学长,老师当初保研名额都没留下的人,到现在说起当年都气的牙痒。”
程任眼中含笑地看着时献,轻飘飘地说:“幸会啊,小师妹。”
时献隐隐觉得,今天这场饭局,有些事先预谋的味道。
四个人的座位也很有意思的,丛珮和时献同侧,庄亦和程任同侧,但真正面对面的确是庄亦和时献,程任和丛珮,而最有关系的两对人,偏偏坐成了遥远的对角线,有那么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时献全程不太主动说话,侧耳聆听,闷头吃东西为主,偶尔应和两句,还都是在应和程任问她的话,她有些受不住程任的眼神,只好将注意力转向别的地方。
丛珮就放开了,一边说着话一边喝起酒来毫不含糊,几杯饮尽,庄亦的脸色变得不是太好看,时献可太清楚这种神色是什么征兆了,连忙劝阻丛珮,奈何她根本不配合。
整场下来除了时献,也没什么人在正经吃饭,大家各怀心事,困在自己的情绪里无暇顾及其他,但时献不一样,她脑中纷乱,忙了一天下来腹中空空,此刻无法控场的她也只能选择先果腹再说。
好在这家餐厅不仅隐秘性好,味道也极佳,吃的算是十分满足。但这模样落在程任眼里就显得有些可爱了,时献从小就长了一张精致的小圆脸,这么多年过去了,婴儿肥消退不少,但脸型没变,一张白皙的小脸此时因为进食微微鼓起,像只乖巧的兔子。
丛珮一只手肘撑在桌边,因为喝酒的缘故面色有些红润,双眼迷离地看了眼时献,又看了眼程任,笑着说:“程总,你这眼神多少得收敛点儿啊,我们时献还是个小妹妹,你看她乖的跟只小白兔似的,回头再给你吓跑了,以后可就没得看了。”
“丛珮。”庄亦出声示意了一下。丛珮却恍若未闻,“叫什么叫,我又没说你,激动什么。”
时献紧张地喝了口水,不知道此时该作何反应。
庄亦皱着眉,看着丛珮,眼中情绪复杂,伸手拿走她旁边的红酒放到一边,声音有些不悦道:“你今晚喝太多了,可以了。”
丛珮放下手肘,懒洋洋地往后座靠去,嘴角带着笑意,“呦,一个晚上了,终于舍得跟我说句话了?真稀罕。”
庄亦呼吸声重了几分,带着愠意,却没再说什么。
时献看了眼时间,快10点了,程任注意到她的动作,出门买了单,回来就说第二天还有工作,大家早点回去休息。
时献将外套穿上,伸手去扶丛珮,丛珮站起身来比她还高半个头,此时半挂在她身上有些吃不住重量。庄亦伸手去拉,打算将她送回去。谁知刚将人往怀里一带就被丛珮一把推开,庄亦猝不及防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要你送,今晚我睡时献家。”丛珮头也没偏,抱着时献的胳膊试图站稳。
时献看向庄亦,面色已经十分难看,怕他们吵起来,连忙开口说:“没事的庄总,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今晚就让丛珮姐睡我家吧,我室友最近都不在,不会让人拍到的。”
确实也别无他法,庄亦阴沉着脸,开车将她们送了回去。
时献根本扛不动丛珮,更别说带着她上五楼了,到了楼下,庄亦将已经有些迷糊的丛珮打横抱了上去,放在了时献卧室的床上。
他站在床边久久地看着丛珮,一声不发。
程任将房门虚掩上,示意时献给他们一点空间说话。
两人退到门边,程任环顾了一下房子,问道:“住这么远上班不会太辛苦吗?”
时献轻轻摇头,“我才刚毕业一年都不到,这种条件已经很好了。”
程任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马上过年了,今年回家吗?”
时献说回,程任叹了口气,“回哪个地方?芜中市?”
“嗯,外婆家在那边,爸妈也在。”
“到时候我送你吧,开车回去,芜中和崇安是临市,都是顺路。”时献张口想拒绝,就听见他又说:“东峻的假期是跟着法定走的,财务部年关请假需要庄亦批准,献献,别躲着我。”
他声调放低,带着不容拒绝的讨好,眼神却炽热,时献有些看不懂这样的程任,更加应付不来,拒绝的话就忘了说出口。
两人正尴尬地僵持着,庄亦就出来了,一只手揉着嘴角,面色依然不好看,冲时献点了下头就直接疾步走了。
程任看了眼卧室的方向,又叮嘱了时献几句才离开。
大门应声关上,时献上了反锁,去厨房给丛珮冲了杯蜂蜜水端去卧室。
刚进门就发现她已经醒了,躺在床上双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到时献进来,冲她笑了笑,不同于之前的风情万种,此时的笑容有些孩子气。
时献递过去水杯,让她喝了好解酒,本来担心她拒绝,却没成想丛珮十分配合地接过来一口气闷头喝到底,将杯子还给时献时还砸了砸嘴,仿佛有些没喝够。
“好点了吗?”时献坐在床边望着她。
丛珮嘴上的口红已经被冲淡,嘴角留着一抹浅浅的红印,妆容感减弱,整个人就显得有些清纯,她眸中的玩笑意味不见,此时直愣愣地看着时献说:“程任喜欢你吧。”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时献睫毛颤了颤,有些不自在,“不是,丛珮姐,你别瞎猜了。”
丛珮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浅笑着说:“我要是连这点情爱的事都看不出来,也白长你这么多岁了,时献,你和他之间有故事,只是现在还没解开心结,别着急,慢慢来,你们有的是时间看到对方的真心。”
“年轻真好啊。”
时献看着她颓然又露着稚气的样子,突然有点心疼,想到刚刚他们在房间里独处的一小会儿,忍不住问:“丛珮姐,你和庄总……”
丛珮苦笑了一声,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爱他,他其实也爱我,我知道,但是他不要我,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说完摊开双手,仿佛一个讨不到糖果的无助小孩。
一滴眼泪突然从眼尾滑了出来,丛珮没有去在意,微微撑起身子找了个更舒适的位置靠着,说道:“你知道吗,成年人大多时候都是靠着伪装活下去的,男人靠地位,女人靠皮囊,就像我,穿最好看的衣服,化最精致的妆,心里在想什么永远不会放在脸上让别人看到底牌,尤其是感情。”
说完似乎又觉得自己很言行不一,自嘲地摇了摇头,“不过我也很失败的,你看,别人眼里再完美的女神,还不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虫。”
她定定地看着时献,似乎又不像在看她,时献几乎有种错觉,丛珮是在透过她看向从前的自己。
同行
除夕转眼将至,东峻的假期规定十分贴心,本市人除夕当天开始放假,外省市员工额外补一天路程假,如果科室内部协调得当有人轮岗,允许提前调休。
腊月二十八下午,下班点一过,众人就开始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的气氛一时活泼了起来。
李晴枫看着坐在座位上不动的时献,奇怪地问她:“你不走吗?放假了怎么这么不兴奋呢?”
时献笑着说收拾一下就走,动手开始拾掇,眼睛下意识看向手机。
磨蹭到大家渐渐走的差不多了,才拿起包准备离开,刚出门就看到庄亦迎面走来。
“还没走?程任都在下面等了好一会儿了。”
时献怔了几秒顿在原地,庄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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