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婆婆一屁股坐在那吱呀作响的小凳上,叹口气:“小春啊,你也知道的吧,我已经来华星市做生意七八年了。”
江易春点点头,看向田婆婆的双眼,她双手交错:“知道的婆婆。”
她一直是田婆婆烧烤摊的忠实顾客,也经常在田婆婆烤串时与婆婆攀谈,知晓了很多田婆婆的故事。
田婆婆原本是北方小县城的一位家庭主妇,她的丈夫总说她笨、说她除了做饭和家政什么都做不好。
有时丈夫喝醉酒,甚至会对她动手。
那张狰狞的脸是田里爬着的蚂蝗,黏在她的皮肤上大口吸着她的血液。
那只蚂蝗边吸血还抬头看她:“离开了我,你一个家庭主妇能养活自己么?”
蚂蟥的那句话是诅咒,困得她舒展不得。
她知道自己压根甩不掉那蚂蝗,于是人生前半辈子,都被困在那名为“家”的囹圄中。
每每说到那些,田婆婆眉心的褶皱总会加深,但她总会长出一口气。
“还好我有我的女儿。”她总会抬起头,双眼闪烁着光芒,一手还握着烤串。
田婆婆的女儿在高考中脱颖而出,从北方的小县城来到华星市这座南方大都市上大学,并成功留在这大都市里工作。
女儿在公司升职的那天,回到小县城,拉住田婆婆的手:“妈,跟我去华星市吧。”
“我知道你跟着爸受了不少委屈。”
“你不用跟着他受罪了,妈。”
“我在市里大学附近给你租了一间烧烤店,以后我也会过去给你帮忙的。”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被爸爸打了,你会抱住我,那之后,你会给我做烧烤吃。”
“很美味,我想……让更多人吃到这种幸福的味道。”
田婆婆只记得那时她的眼眶湿得一塌糊涂,手紧紧攥着女儿的。
她跟着女儿离开小县城,来到华星市。
她在小摊里烤着串儿,观察着店里来来往往的人。
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有刚从写字楼出来的职员,有附近大学的学生,也有穿着橙红服装的工人。
无数带着生活重担来到这座城市的人,和她一样,在这车水马龙的大都市里奔波,在这方寸小店里相聚。
待到烟火气散尽,他们各自散场,去寻找自己的方向,沉浮于城市的霓虹灯光中。
田婆婆将自己几年来的经历倾泄而出,拿起桌上的塑料杯,喝下一大口水。
江易春的手一直在大腿上摩挲着,她抿抿嘴,什么也没有说。
她再次想到自己的家乡,华星市南边的一个小县城下的一座小镇。
小镇的时间恍若停滞,布满栋栋低矮的楼房,一道道黑色电线将各个大街分得七零八落。
而江易春居住的村子,抬眼望去是无尽的田野,而她时常需要穿过田埂,踏过泥泞的土壤,到村中心上学。
她的脚底沾着小镇的土,伴随着六月高考放榜,她也将脚底的土带到这座灯红酒绿的大都市。
纵然从小到大伴随着她的是唱衰声。
“你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长大了……”
江易春摇摇头,把那些迂腐的话甩出脑海,朝田婆婆挤出一个笑容:“婆婆啊,然后呢,烧烤店发生了什么?”
田婆婆重重叹口气,再次喝下一大口水:“我女儿出了车祸。”
“过年的时候。”
“她说着去给我买年货,结果一辆大货车……”
江易春咬住下唇,喘息制止:“嗯,知道了,婆婆。”
“抱歉。我不应该问那么多的。”
“啊呀小春你道什么歉啊,是我要跟你讲的。”田婆婆摆摆手,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放心啦,我女儿没生命危险。保险公司也赔钱了。”
“她只是腿断了、脸上留疤了,但是治疗了很久。”
“我忙着照顾她,所以这家店的生意也就没再做了。毕竟现在房租那么贵,填上女儿的医药费就已经够呛了。”
田婆婆吐出一口水汽:“最近我女儿身体好了些,也能线上办公。我想着再挣些钱,就出来摆摊卖烤串了。”
“只是好像没太多人知道我回来摆摊,我在这里摆了一个星期了,也没多少人来。”
“果然生意还是不大好做啊。”她自嘲般笑笑,叹口气。
一直沉默的何尹昕试探性开口:“田婆婆,我想,可能是您的烧烤摊曝光度不够。”
“您的烧烤摊摆的地方人流量就不够。我还是在江学妹说您的烧烤摊有一股独特的香味才找到这里来的。”
他的声线平淡,但混杂着鼻音的细颤。
江易春一愣,转头看向坐在一边的何尹昕。
他的眼神在昏暗的街巷灯光下晦暗不明,她却看到他眼角亮晶晶的水光。
他……是哭了吗?
何尹昕推推眼镜,指尖遮住他的双眼:“田婆婆,我想说,您可以试着改变一下摆摊的地址。”
“然后找一些常客给您宣传一下。”
他捏捏鼻子,从兜里摸出纸巾,擦擦眼镜:“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田婆婆,我……”
“您的故事……我……”
他咽下嘴边的话,轻咳几声:“抱歉,我的话可能有些说教,您可以不用采纳。”
“我知道您可能不需要……”
“太需要了啊小伙子,一看就是读过很多书的!”田婆婆猛拍一下手,“只不过吧……我确实找不到更好的摆摊的地方了。”
“你也知道这边夜市竞争激烈,同行之间总会有摩擦。还得交摊位费。”
“我本来就不擅长跟别人吵架,也没多少钱,所以就来这里了。”
江易春叹口气,点点头:“懂的,人就是这样,欺软怕硬,狗……”
她注意到两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急忙话锋一转:“那这样的话,何学长的第一条就不太行得通了呢。”
何尹昕默许般点点头:“是的。第一条执行起来比较困难。”
“第二条……”
江易春眼睛一亮:“第二条可以啊,婆婆,你的烧烤摊有很多老客的呀!”
“可以在他们来吃的时候跟他们说一声自己的新摊子开在这里,然后、然后他们就会跟着来啦。”
江易春背挺得老直,身子朝着田婆婆倾去:“婆婆,可以的、可以到时候跟你的那些顾客说一声。”
“说、说啊……”田婆婆闷下一口热水,皱起眉头,眼角的细纹愈发显眼,“要怎么说呢,总觉得有些奇怪。”
“唉,我、我还是想靠我烤串的手艺来做生意,让别人帮自己这种事情……”
她总是难以忘却那只蚂蝗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疤,以及他细碎的言语还有那些旁观者和稀泥的声音。
“迷迷糊糊日子就过去了嘛。”
“忍一忍嘛,毕竟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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