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些情况和判断下——譬如说,若她是一个更通情理的孩子,因此有更多设身处地的考量和顾忌,她很可能会在开始同奇瑞亚一起开始跑步后穿上长衣长袖,或起码是在和母亲共处的时候要求一件更长的轻薄睡衣,但由于,她毕竟是她,所以没做任何类似的‘措施’及‘准备’,每日都带着新血痂,淤青紫红出现在母亲面前,于门被推开时,安静寂然地蜷在床上,以那夜间的蓝眼望向这个经一日忙碌后开门的女人。海面在窗外如蒙星纱,间或泛白光轻痕,微风吹拂间,这孩子手臂上几如残酷的伤痕,带着被她的冷静无言抹去了的惨不忍睹,对着母亲。孩子静静躺在床上,不呼不唤,母亲站在门口,却听她脑海中,这般唯在这屋子,这深夜中响起的破碎之声,像阵阵尖锐的呼救。她会深呼吸,扶着门廊,微闭双眼,身体摇晃,在孩子的等待中思索:这是谁的哭叫,求救声?是来自被她忽略的人民,被她的错误支配的人民,还是有史来便堆积的惨剧,穿越时空的限制,使这被掩埋的哭声,仍从心中响起?花树摇晃,月升天顶,她在这海潮似的不忍和悲怆中站着,孩子在床上,见此伤神水光,将她冲刷,淹没,始终乖巧,静默。良久,在她咽下了所有苦涩后,她会入内,走向她的女儿。
“……又受伤啦,安铂。”厄德里俄斯哽咽道。她们已经交谈过——她已经和宫人谈论,最后谴责,命令过,她已经一遍一遍寻来军官和士兵告知她们不应该为难,或要求此发育缓慢而不可企及她们对一个健壮预言期盼的孩子去变成预言本身——诸位大人——她不得不说:我不了解那个预言。但那不是真的。
我的孩子只是个可怜的,因为我的错误而生的,不幸的残疾儿。她感自己仍平和,却内心空洞地重复这句话,似愿使众人为此不可改变的铁证稍留情面,但,终于,她似乎是对自己说这句话,加深她的悲苦和不忍。
她走到孩子身边,对她伸手,以她朦胧的影,而非温柔的皮肤去触摸那伤痕累累的身体,不愿再给她增加任何痛苦。泪如珠落,她说:“对不起,安铂。”她说,然后哽咽,越发颤抖:“对不起,妈妈没有时间陪着你”
她轻轻跪在床边,俯卧其上,想看着那孩子,眼中却只有朦胧的光圈。当然,在她内心深处,厄德里俄斯知道她不应哭泣——哭泣,不是一个解决方法,而迟早她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方式看护女儿。如果军官执着,她可将她送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她甚至可以让她去孛林,跟她叔叔一起住。这儿有路途的遥远,有飘渺的音信,有穷追不舍的敌人和更多,也许她无法遍历想象的信任这个预言的群众。‘天命之王’的谣言和其原因追着她,但她总会寻到方法解决……
她一定得找到方法解决!
(这就是她在这儿的理由,不是吗?否则,现在——她还有什么原因……)
“对不起,对不起,安铂。”她忽哭泣出声,手指跌落,未能碰到孩子。一眼就使她丧失了所有力气,俯身床榻,脊背起伏。孩子的眼窝摔青了,手上和腿上都包着纱布,嘴唇渗血开裂。她想象这瘦弱孩子跌落在沙地里的感觉,想象那伤口和刺痛,脑海中又浮现那沉重的哭声。
她对这孩子张开手臂。
“为什么你不会拒绝她们呢,我的宝贝?”厄德里俄斯哽咽道:“……你是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你不是她们的天命之王……到我这来,可怜的宝宝,我的安铂……”
但像厄德里俄斯——从未想过她在脑海中听见的哭声可来自于她自己,早至冰临阳春之境地,那孩子未想过拒绝;她也从未将此类事宜视作痛苦。她大约是体验过痛苦的,但不来自于高升的天阳下艰难地跑步跳跃,也不发乎来去无痕,不听她使唤的记忆流水,迫使她需日复一日在这似永无止尽的徒劳循环中,而众与生俱来便在天井上的人俯首而望,或失望或嘲弄。她静待着,对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期盼,傲慢和强迫平常以对,在这时候,以这脆弱无接,不可运转的躯体。
“到我这来……”她说,但她不曾希望过这孩子动作,因她伤痕累累,但她听见了,听懂了,且,她既不曾拒绝众人对她的要求,怎会拒绝她?如此她撑起身,而疼痛,或此刻才寻到她。尖锐,酸涩,贯穿脑海。
她跌倒在床。
“妈妈。”她无助,迷茫地说。安铂!安铂!她听见她痛心地叫道,跪行至她身边,似道洁白朦胧的天空,在这黑天中将她包裹。
“不能再这样了。”厄德里俄斯喃喃道:“不能再这样了。”
她将她揽在她胸前,靠着她柔软的腹部,像从前那样,也许是十年前,十二年前——但这些年,她究竟长大了多少?也许一点也没有,当她说,再不如此时。从来如此。那柔软的肉身似海覆盖她,温暖驱赶寒凉,如军队驱赶羊群,因此她忽然打了个寒战。母亲的手指,无措地摸索着她没有伤口的皮肤,没有痛苦的感官。
眼泪滚落安铂的面颊。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孩子?
她抽搐起来,母亲起身,已欲寻医生,但安铂忽紧紧捉住了她的手,使她抱着她——痛苦,她骤然有了对这经历最粗浅的体验,但在疲倦中脱力,使它滑落了。厄德里俄斯感到她怀中的孩子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便失了那仓皇。
安铂?她轻声问,身体发冷。
没有回答,极慢地,孩子转过身,将头埋在她的胸前。
痛苦——她感到,对精力的消耗是如此严重。比奔跑更多,比摔伤更多;比滚落斜坡更多,比崴脚更多。多得多。她被这阵压力所击倒,至于在她幼小的生命里,忽出现了对超凡和高大这类词的需求。这感触无与伦比,深邃,庞大,恐怖——她被这柔软而强烈束缚的威力所震撼,静默,无声,在母亲的胸前泪流不止。她颤抖的小手轻轻环着母亲的腰腹,每处温暖都像鞭抽打她,使她惊愕——这强大的束缚,让所有肉身之苦都不值一提的剧痛——她在主动寻求她。她在寻求她的束缚。
“我爱你。”母亲说。
苦浪骤绽。她被击中,昏厥在这惊恐,命定的路途中。这跌倒和笨拙的重复和学习,后日看来,对她而言都是不值一提的沙丘灰城。何称王道之荆棘——唯此而已,唯此而已……
海潮涌动,母亲拥着她睡着,朦胧眩晕似大洋将她深深埋葬,苦炼不止。
厄德里俄斯已决心数次将这孩子和她周围隐秘的环境隔开,像企图将一颗新鲜而独特的蓝色果实在一个并无石稿石撬的丛林中与一切可腐化和吞噬她的事物隔绝,远离风吹日晒,树枝间似云追逐的蚊虫和藏在繁星林冠间的蜥蜴和鸟喙。她能将她藏在何处?放在树洞中被飞鼠所寻,放入水中为鱼群掳走,或埋于土中,将她不同寻常的水色果实同蚂蚁分享?她捧着这颗果实,在丛林中踟蹰不前,忧郁而孤独,闭上眼不去看她在她手中融化的过程,去看某种必然:她会融化,她的皮肉会腐蚀,滴落的液体将氤氲各处。那果实的结果如天苍翠,将是人无法想象的,因此她本不必,怜惜她的伤痛,或阻止她溃烂的伤口中,散开那如天的气息。她企图从环境中将她隔离的举动,最终也似寻沙于海,唯令水无处不在。
“——小殿下今天去了哪儿?”
她抬起头,看见面前淡色的紫云。‘花园宫’中宫人的衣服由藤花染色,如宫中色彩,三个侍女似森林出口前的仙人,高大,微笑,伸出白树似的手臂将她迎接而阻拦。
她背过手,抬头,面无表情。
“在院子里散步。”
她回答,攥着手上那物件,胸前的护身符摇晃。仙人可以看见她的面容,小巧,僵硬,不乏可爱。“她越来越可爱,端正了!我打赌她今后会成为很了不起的国王。她会的,她会的,对吗,安铂殿下?”
仙人说。她对此既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对,不过有些事,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变得明显。她明白的句子越来越多,随之而来的是她明白的第一个矛盾,第一种需要她自己辨明的挑战和谜团。
她像是真的处于座梦幻,涂紫缠绿且充满奇异阻碍的森林中,现在,这三个紫衣的仙女就企图阻止回到她和母亲的家中。她握紧手中湿润,柔润,缀满羽毛的采集物,仰头面对这谜团。她开始明白这儿有两个地区:她和母亲的家,外面。她开始明白这儿有两种人:母亲,和其余人。她像个画家,开始明白了形状和客观,尚不明白色彩和感情。她只知道她们不同,且,她们已经开始不能融汇,不可交通。
她要如何选择?
奇怪这儿本不应有选择,只微妙,极短暂地生出倾斜。
“我听妈妈的。”她回答三个紫衣仙,垂下头,手仍背着:“我有些累了,可以请你们帮我准备些热水,拿些衣服吗?”
她对仆人说话的语气,惊人地有些像她母亲,不过这也好理解,她毕竟没有太多的模仿对象,但,同时,最使人注意的是,她如何揭示了那道理——语言的转写只是一种表面的纹理。语言不是一件衣服,不能被穿上;它是一个可以自己行走的人,需被其下的身体,甚至,如果人相信,灵魂,所支撑。
“看看她发号施令的样子!”
仙女们说,挑战通过,她可以入内了。三个紫衣宫女让开道路,如此让她能快速,弓着腰,捏着手中的物品,快步入内。
那湿润的羽毛沾染泥土,黏在她指尖。鸟儿闭着眼,张开鸟喙,在她手心中,像睡得很沉。
对着一个言语能力有限的孩子,众人从未设想过她会说谎。
但她会。这似乎从事实上否认了一些谎言的困难和人性的必须——但事实既没有如此险恶,也没有如此纯善。这不过是一场情况必须的机械变换,在她身上——如果你能用眼看见她,会认为谎言是一种选择,而非一种行为的调整么?
安铂跑到书桌边,将鸟儿放进抽屉中,然后站着,在书桌边开始写字,记录先前所听,默写之前或许被遗忘的命令。不一会,宫女开始呼唤:水热啦!她便抬起头,像只小老虎,仍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她乖巧而绝不健谈地被宫女脱去衣服,放入浴池,擦洗身体,在水流潺潺中听她们说些,如今被她理解,绝不会被妈妈喜爱的话。
“瞧你为跑动付出了多少,”仙女们说;另一项挑战:“一般人可做不到!这是王者的姿态。”
热水从头顶淋洒,落在她深蓝因此可勉强被称为黑的卷发上。她的头发,长到这个年纪已经有些广泛蜷曲的倾向,让她像只小狗,水将她的发烫平,黏在面上,手指碰到她脸上,身上的伤痕。她不动,不声言地坐在浴池中。
仙女,从来不在母亲陪着她的时候对她说这些话,有时她们嘱咐她:
“您不应该循着您母亲对您的希望。”同时,对自己笑着:“当然,她没有这么做!不然,她为什么要去奔跑,要疼痛,摔倒——为什么不待在这紫宫中?”
她坐在那儿。为什么她要奔跑,为什么她要沉默,为什么她要说谎——或者说,隐瞒事实——为什么她要将鸟儿带回房中——水流浇下,现在她有些累了——所有这些事,都不可一概而论,用所谓的逻辑推理,线性作解,像是‘因为……所以……’;这儿当然存在一个‘因为’,但却无法用线条概括,所以这儿才是森林,当她抬起头,无数林冠缠绕似网,阻挡了她看天空的视线,让她有几分迷茫。那声音在叫她,用一种她不需要学习的语言,说:
血马儿。
而像她不知道一切的原因,她感到了它的推动,向前走去。她在树下找到这只掉落的鸟儿,将她捧在手中,感受它濒死的颤动和臭气,将耳朵贴在那儿。
——血马儿。那声音说: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这孩子忽然说,从浴桶中抬起头,恍然同三个仙女道,令她们惊愕,又惊喜地望着她。
“噢,你不知道你想成为什么样的王者……怎么会呢?你看上去很坚定,很有目标!”仙女道:“别在意你现在跌跌撞撞。一个有目标的人比任何天生强力的肌肉块都有了不起。别在意你现在的一切,你的弱小,你的伤痕……安铂——安伯莱丽亚殿下……”
“你是谁?”她问那鸟儿,它的鸟喙张合,黑色的花痛苦地开放。而不知怎么,她似乎感觉到了,忽,不忍再听这声音。这感觉对她来说可不寻常,至于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伸出手臂,让她渴望声音的耳远离了答案,而让那苦难的花,终于可落入地面。林冠洒落阴影在她有些愁绪的面上,送那鸟儿于地面。
——让我看看……
但声音说,传至于她脑海中,伴随花黑暗的粉末。
鸟儿睁开眼,黝黑而痛苦。她的手臂不动,眼神却僵硬了。她没有想过让鸟儿这样难受。
鸟儿的眼珠颤抖地转动上翻,看向林冠树影,它的身体摇晃,伴随声音说,噢,噢,噢;鸟儿颤抖。
——噢,了不得……这儿……莫非……
她松了手。花束溃散,鸟儿的眼皮坠落,声音中断。
“——你注定要成为一个最了不起的王者!”仙女们道,将她赤裸,仍似数年来不变地幼小而畸形地,从水中举起。每一天都是一场新的期待,每一次都是一场新的洗礼,一个人为她擦拭身体,一个人为她清理头发,另一个人举着她,面露动人的笑容,诉说她的祝礼:
“……你为我们扫除所有的不义!”
妈妈不是每天晚上都能回来和她一起睡觉。有时她需要同仙女们睡在一个房间——妈妈无法选择,她能感觉到妈妈屡次希望替换仙女们,但无果。她们说她和她的孩子都需要保护,寻常的侍女无法胜任。夜深了,妈妈还没有返回,说明她今日可能不会回来,安铂坐在桌前,背对月亮,抄写那些对她来说太易变得无意义的文字,将它们整理进入网络。
——你什么时候想开始学习历史,安铂?
仙女们问她。妈妈极力劝说她不要这么早开始。她还几乎不会说话啊!
“……我听妈妈的。”她说。油灯几乎熄灭了,她率先进入黑暗中,趁仙女们不在的时候,俯身到桌面上,听鸟儿所在那个角落中的声音,很久,没有任何动静,直到她似乎听见一阵静谧,滑行的响动,然后是哐当,哐当的跳跃声,使她吃惊。
难道鸟儿想出来么?
“请你们不要再向我女儿灌输那些血腥,斗争的思想了!”
她想打开抽屉,但门口传来争执声,而这时候,所有的声音都静了。海的粉碎声,夜晚不尽的悲叹,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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