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是烈日灼灼，转瞬之间，夏日浓云已如泼天墨迹般，重重覆压于洛阳宫阙的琉璃碧瓦之上。四下里骤然昏暗，唯闻沉雷自云深处闷闷碾过。

裴太皇太后，似乎真的病了。上阳宫外禁军环伺，宫门深锁，已隔绝所有外人探视。

到底是权势煊赫的崔晦明，纵使是这般僵持的时机，也无人敢当真以冷食怠慢。

御前早有特旨，赐他于偏殿用膳，虽非珍馐，却也是热汤热食。然而，那碗在旁人看来已是殊遇的热汤，他也只是目光疏淡地一扫，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了两下，示意侍从撤下。

见崔晦明对饭食未加一箸，尚义眸光微动，缓步上前，躬身谨慎问道：“崔大人，可是今日的菜肴有何不合心意之处？”

崔晦明闻言，只斜睨了尚义一眼，并不接话。他执起银箸，在那温良的菜肴中随意夹起一口，送入唇间略作品味，随即他便将筷子随意撂。

“尚可。”他吐出两个字，面色淡漠。

尚义脸上却不见丝毫被怠慢的愠色，反而笑意更深了些，从容地躬身退后一步，“大人满意便好。”

尚义依言退开半步，正欲转身。

“尚义。”崔晦明忽然撂下银箸，任其在碗沿磕出一声清响，他抬眸望去，“陛下也以此等残羹冷炙果腹？”

尚义脚步顿住，转过身来，“崔大人若是觉得不合胃口，奴婢这就去吩咐尚食局，再为您特意准备几道清爽可口的小菜来，您看可好？”

“不必了。”崔晦明将筷子重重掷在案上，发出刺耳声响，“若今夜膳桌上再见此等货色，莫怪本官奏明圣上，教训你们这些不长眼的奴才。”

尚义神色不变，只依礼深深一揖。

尚义刚一退下，身影消失在殿外廊柱的阴影里，崔晦明便倏然站了起来。

方才那碗羹汤早已凉透，油花在表面凝成腻白的纹路。他看也未看，径直走向窗边。含元殿内官员的喧嚣已被隔绝在身后，窗外是洛阳宫城层叠的殿宇飞檐，在夏日午后沉郁的乌云下，静默得如同一幅墨迹未干的画卷。

他负手而立，目光掠过重重宫阙，最终遥遥投向禁军严守的上阳宫方向——裴太皇太后……

新呈上的御膳在案几上散着温热香气，裴太皇太后却瞧也不瞧，枯瘦的手抬起，一把攥住了明空道长的手腕，力道大得指节泛白。

“如何？”她声音嘶哑，眼底却燃着某种近乎癫狂的光。

明空道长垂眸，坐在了裴太皇太后对面，“娘娘，您该用膳了。”

裴太皇太后的手缓缓松开，五指却仍维持着用力的姿势，微微颤抖。浑浊的眼底燃起一股被搪塞的怒火，死死钉在明空道长波澜不惊的脸上。

“明空，”她声音嘶哑，每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恨意，“本宫如今被陆扶摇囚禁于此，如同瓮中之鳖。这，便是你们当日为哀家想出的……‘好’计策！”

明空道长对她的怒火恍若未闻，径自为她布好菜式，方抬眸平静道：“当日之策，于当时形势，已是唯一生门。娘娘是明白人，何必自困愁城？”

宴席未开，陆扶摇已将他们筹谋多年的计策挑眉。

反，尚可搏一个从龙之功，富贵滔天。

不反，便等着引颈就戮，九族同诛。

然而放眼这九重宫阙，文武百官竟尽是些酒囊饭袋！太后谋害先帝的罪行昭然若揭，满朝冠带竟无一人敢挺身诘问。

念头至此，裴太皇太后腕上骤然发力，将玉筷重重掷于案面，“如今本宫与你，一同被囚于此地了。”

面对裴太皇太后话语间的绵里藏针，明空道长却仍是一派霁月清风。他唇角笑意温润如初，恍若春山照水，：“棋局未定，乾坤待辨，娘娘此刻心躁，怕是为时尚早。”

他语气稍缓，“朝堂之上虽尽是庸碌之辈，池浅王八多。然则，娘娘，这天下又何止一座洛阳城？”

“四海之广，必有风雷蕴藏其间。”

“四海之大，偏偏你我，只能困于这洛阳方寸之地，作茧自缚。”

话语间，裴太皇太后只觉一股无名火灼上心头，愈烧愈旺。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听信那群蠢材的昏招！如今倒好，没能扳倒陆扶摇不说，反倒让自己成了那台上演疯癫戏码的丑角。

明空道长小心翼翼地趋近，裴太皇太后手腕一抬，扬手便是一记凌厉的巴掌携风而去。

“滚。”

硬生生受了裴太皇太后一记耳光，明空道长只是微微偏过头去，随即竟缓缓折腰，行了一礼。

她抬起脸时，唇角仍挂着那抹温润的笑意，轻声道：“娘娘的教诲，宫外的人自是知晓的。宫墙再高，也总拦不住风。”

诚然，陆扶摇以铁腕将满朝文武尽数囚于含元殿，又命四门紧闭，落钥封城。

可这世间，何曾有过密不透风的墙？不过半日功夫，种种惊心动魄的流言，已化作无数曲折的俚俗小调，在洛阳城的酒坊巷陌间悄然传唱。

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惧她雷霆手段，然而市井坊间的长舌妇、说书人，又何曾怕过王权富贵？照此情形，只怕不出半月，天下“义师”便可借着清君侧之名，自四方而起，兵临城下了。

而四方烟尘之中，最称得上师出有名、势不可挡的，当属那自长安东来的煌煌王师。毕竟，那里是高祖皇帝的龙兴之地，掌天下之枢，占尽了人心与大义名分。

“之后呢？”裴太皇太后径直截断了明空道长尚未尽数道出的谋划。那些心思她早已洞悉，然而眸中神色却依旧幽深难测。

明空道长闻言，唇角微扬，竟上前一步轻轻扶住裴太皇太后的双肩，姿态亲昵如故友，“之后？之后或许该换一换称谓，或许该称您一声镇国长公主殿下了。”

“镇国长公主？”裴太皇太后嗤笑一声，“罢了，横竖是我裴家……”

她指尖轻叩案几，“只是镇国二字，这些镇国之类的虚名，于我不过是负累。”

“娘娘三思！”明空道长慌忙跪伏于地，“娘娘万不可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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