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与金算盘的渊源,还得提起谢令仪的大姐,谢令珠,没嫁入陇西李氏前,是她掌家。
广平郡地处平原,多事农务,谢家的铺子不多,族内产业多是庄子,果林,肥水沃土,滋养出几代避世大儒,引得世间文人心向往之,所称广平桃源。
就是这样一个清贫和乐的家族,出了个极善经营的谢大姑娘,靠着广平独产的碧梗米和红泥绿蚁酒,与风雅和颂连上,硬生生将生意打到了北襄各地,甚至北上匈奴王庭,也以喝绿蚁酒为荣。
谢令仪入宫时,谢大姑娘送了她一枚青玉佩,她与金算盘有生意来往,若谢四有难,可凭青玉佩去西市找他帮忙。
金算盘来得不慢,绿蚁酒适才温好,门帘被挑起,来人面容被一张金色玄鸟面具遮住大半,眼神锐利,身着宝蓝色长衫的,袖口卷起,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腰上别了枚小巧的金算盘,随着行走在腿边晃动。
他停在不远处请安问好,声音清亮如玉,又带着几分疏离和淡然。
谢令仪抬了抬眼皮,并未表露过多热络,谢大曾说过,这买卖如博弈,谁越是着急,就落了下乘,谈判就失了先机。
“娘娘可知新米与陈麸的差价?”
金算盘敛了袖口,衣衫外罩上月白掺银丝绣的麒麟隐隐发出光亮:“江南河道每石差五钱银,再算上漕运损耗、仓吏抽成…”掌下算盘快速波动,他对人伸出三根手指,“草民这趟买卖足亏了三成不止。”
说话间,温好的绿蚁酒送至手边,“本宫除了这些,尚有另一桩买卖。”
谢令仪不似谢大干脆利落,一字一句说得极慢,逐句斟酌,言语里尽是弯弯绕绕,金算盘暗自叫苦,坐直了身子侧耳倾听,生怕少听见一句被挖了坑叫人埋了。
“除了钱粮,本宫会向君上表奏,再出笔钱叫你去西陵国大量购买鸢尾花,但不要花种,只要成花。”
“低价高价,都在金掌柜一念之间。”谢令仪举杯,“目光且放长远些,单打独斗,可比不上皇恩浩荡。”
“此时若成,北襄第一皇商,怕是非金掌柜莫属。”
金算盘心头猛跳,想当年他与谢大姑娘都想争第一皇商的名号,只是谢大姑娘一嫁人,京都已经很久没有奸商能与他抗衡,仰头喝下热酒,倒激出几分意气风发。
“草民愿为娘娘马首是瞻。”
佛龛里传出细碎啃噬声,两人抬眼望去,里面供着的赤金观音上盘着尾黑背白尾蛇,正眯着眼睛缓慢往供桌上匍匐。
金算盘离得近,许是生性怕蛇,竟呆立在原处,怔怔看着那蛇蜿蜒前行,谢令仪拎起酒瓶往佛龛砸去,毒蛇半立起身,对着她发出“嘶嘶”声响。
照夜听到动静,不等回禀就冲将进来捉蛇,两人移步到帐外,金算盘喉头微动,幽幽道:“似乎寻常人家都要对神佛敬而远之。”
谢令仪失笑,金算盘这是说她方才行事不敬,对着泥塑砸酒坛子,瞥了眼男人腕上缠的檀木香珠,腰上佩着五路财神紫金玉牌,不慌不忙应着:“本宫这里,泥塑的东西,远比不上人命珍贵。”
金算盘沉默片刻,朝她躬身一拜:“娘娘果敢,非寻常儿郎可比,是草民浅显了。”
“咻——”马鞭抽到不远处,将拦路的两个兵士抽到一旁,梁煜站在丈远的地方,直勾勾看着此处,不知看了多久。
金算盘极有眼色,得着此等机缘,寻到个借口遁走,谢令仪心道麻烦来了,当下稳住心神,往僻静处走着。
男人不声不响跟在后面,一张脸黑成了山雨欲来,刚入营帐,马鞭似水蛇,打着旋儿缠在女人腰上,将她往身前带。
照夜一手握蛇,一手捂住眼睛,仿佛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溜烟儿跑走了。
“真想打一副金锁链,将你锁起来。”
梁煜铁掌扣住继后腰侧,闷闷不乐,“同那奸商谈得如何?”
“成了。”
谢令仪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头,叫他放松些:“年后开春,叫他去西陵收鸢尾花,不出两年,君上必派人西征,到那时,我希望去的人是你。”
听到“西陵”二字,梁煜身体僵住,“啧”了一声,凑近去吻她的脸,声音沙哑:“醋了?我与西陵王后,其实……”
“娘娘!”
门帘掀开,红绡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见两人抱在一起先是愣住,站在原地羞红了脸,支支吾吾不肯往下说了。
谢令仪面不改色擦干嘴角水渍,斜睨了梁煜一眼,示意红绡开口。
“娘娘!庆阳公主和陆昭仪出事了……”
凤寰宫中央积雪被清理干净,只庆阳所居东偏殿门前留了条小道,剩余的积雪处保留未动,是谢令仪吩咐的,留着那处落雪给小姑娘堆雪人。
继后带着人急匆匆赶来时,青雀悄悄挡在前面,小声汇报段怀临就在里面,打眼过去,殿外只有万福守着,并未大张旗鼓,怕是王祈宁思女心切,也跟在里面。
她稳了稳心神,冲万福点点头,叫青雀带路,她先去西偏殿瞧一瞧陆绵绵。
庆阳所居东偏殿朝阳,光线极好,此时四方窗户被厚重的帘幕包住,里面点了几盏烛火,太医署并归元殿的巫医齐齐上阵,个个眉头紧缩,面对小姑娘的惊惧呓语纷纷摇头。
太医治得了手臂断裂的外伤,却始终不解庆阳为何一直不醒,一旁的巫医信誓旦旦:“这是惊惧过度,得了失魂症,得扎针将魂魄勾回!”
“胡说,公主雪夜受惊,这是痰淤心窍,惊了气,针灸险恶,还是药汤为上!”
擅长小儿科的吴跃太医极看不上装神弄鬼的巫医,他年岁尚轻,声音带着火气,悄悄白了眼巫医的招魂幡,低头在药方加了味梨皮。
殿内药香混着铁锈腥气,烟雾缭绕中,王祈宁伏在床前垂泪,小小的人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几个时辰前还兴奋地说自己有了封地,转眼就躺倒在这里。
好不容易养出的腮边嫩肉,先是赈灾瘦了一圈,现下白嫩的脸颊布满指痕,更不消说还吊着胳膊,方才太医接骨时,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听得人心惊,为人生母恨不能以身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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