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瞬间,他知道自己已入梦;比现实更真实,不可逃离且深入,此梦已伴随他长其人生,如他生命一般长。
……但许,生命从未只有如此长……
他在天色昏暗的琉璃间行走,见镜中人群面目,在时间的河流中随水重组,你之骨入她之肉,他之眼,在你鼻梁的两旁。万千个点下有再万千个点,彼此相连,穷尽描述的言语,消耗绘图的笔墨,直至河海干枯,因此,其规律不可解,其谜题,甚无名。他在其中看见自己,只是一个透明的影,而四处模糊的意识中,未有如他一般的面目,仿他因此对此陌生,在漫长的时间中,少入其中——进入宫殿的内部——时间中的时间——世界中。但为何,他能有几分特别?他不认为他有何特别,因此总是孜孜不倦地,在这宫殿的倒影中寻找,他曾行在世上的痕迹,他对尘世种种应然的熟悉……
空。
了无踪迹。他抚这残破,已半被夜色吞没宫殿的琉璃高墙,见到其中的欢笑,忽视,延续和残酷,长久注视,惨痛将袭上胸面,血为之冷,泪为之流。
他转身离去,身穿白衣,孑然一身,在这世界的遗骸中行走。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有没有哪怕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付出了真心——有没有一种爱不是交换?有没有一种真相不是寒冷的,有没有一种结局……
不是夜……
“寻找着不可能……是不是……”声音在他面前响起。他抬头,正对着建筑尽头,无垠的天和夜晚,手捧空虚,见这巨蛇,在那树的残存上盘身向下,以露白骨的眼望他,用残破的唇吹奏冷风的响声,念他的名:
“孩子……”
声音响起,一阵接着一阵,夜风吹起他银金色的头发,像温柔的手,替他捂住理应早无法忍受的耳,好让他不动而不显错愕恐惧地看着,听着,感那声网交织,呼啸而来:
——我们在追寻什么?
他动嘴唇。
我们在追寻——那无与伦比的善么,称之为博爱,至于能改变似作为这自然底层道理的躲避,吞噬和进化——(他别开了眼,镜中,映出朦胧,柔和的影)——或者我们只是寻找着尘世的幸福,适当,妥协而实用地,使万事各归其位,在该欢笑的时候欢笑,哭泣的时候哭泣,末路到来时莫要抗拒,以完成一种属于当下和等待的哲学——(他看着宫殿大镜中变化出现的街景,映着四处金黄的明亮,欢笑,闲谈,舞蹈,奏乐的人群经过,跟随着病痛,哭泣,沉默,疲劳的黑白交织的无声队伍。属于普罗大众的生活和命运。他应该去让这种生活更好,更顺畅,更不受惊扰么?或许那本身就是惊扰的因……)
“……不。”他缓缓对自己说,张开手,但这时候,那蛇开始说话,在他头顶,呼出一口长气,吹散他的心神,使他动摇,并且,不断重复那句子,提醒他,关于他自己的真相:
“孩子!”蛇道,摇晃身体:“寻找着不可能!”
比之它的玩弄和尖锐,几乎是最险恶的对待,夜风是温柔的;它托起他的头颅,使长发如幕般包裹,保护,乃至对抗着他面前这个巨大的声音和存在,让他的金眼在其中柔和,不被那蛇闪烁的黄金吞噬,微弱而不灭地为他自己闪烁,尽管如此,这不能从这众多,纷纭,本身就是一种无止境攻击的声网中保护他。他必须自己承担:
——我们在追寻什么?
——博爱,幸福……还是真相?
他忍受着。这声音,有人声的质感,却无其实质,他几乎有一种在听被制造和捏造出的名为声音的尖锐武器,逼近他的眼,威胁要穿刺他的脑海,催促他去看这个论点的精美和完全:在吃饱,喝足,满足了最基本的欲望后,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对这个物质世界规律的追寻和探索中——最好,最有美德的生活!
他听着这声音,仰着头,久久沉默着。声音似尖锐的冰晶散在他脑中,为他勾勒这种生活,这种模式的状态和完美,洁净,他在镜中看见敞亮无尘的屋子和身穿白衣,仿佛没有口鼻眼心种种欲望的身体,带着无缺憾的微笑。他等着,面上并无特殊的忍耐,而后开口。
“——什么是美德?”
他仰头,问这声音。众冰冷的刺痛停止瞬间,又喧嚣而起:
“美德就是真相,”众声道,环绕在那半身巨蛇的身旁,对他,以微笑的情态,摇晃着身体:“真相就是好的!追寻真相,只追寻真相吧,孩子!这就是唯一值得过的生活!”
笑声,像晨星在他周围闪耀。他叹息,闭上眼。这不是人的声音——甚至不是人的回答。人不会这么回答,人……
人是复杂的。他转头看那座宫殿,记起了他忽略的事:在这座宫殿中,不存在人。所有的生命都是被凝固而封存的,只有它们融汇的残相。忽如其来,许是他周围的声音到底持续太长,至于难以忍受,他向后走去,离开那巨蛇,朝宫殿的镜前走去,第一回,在这个关于迷茫和反思的梦中,怀着些许留恋和慈爱,看着这往来的平凡众生,去看他们的错误和误解,那转瞬即逝的贪恋和快乐。这有什么意义?
他将手放在那琥珀上。似回应他般,他感它流动。
真相……什么是真相?去知道天上星辰的年龄和忽略,去知道海洋的深邃或世界幽暗波纹的语言,就是真相了么?他低头,靠在这宫殿的墙上,闭上眼,众声嘈杂,他心底,却响起另一阵声音,微弱,却坚决地,将它反对了:
世界——这最大的真相,不止它的物质,是无法被追寻的,包括它的幸福,它的……
痛苦。
——为什么我们要遭受这样的折磨?
他猛然抬起头,回身看那夜空下枯萎的树,却见其空荡。那巨蛇,连同周遭星光般闪烁的声音都已无踪影。他像个被独自留在座荒废已久死城中的独行者,在其彻底死去的瞬间,骤然恢复了生者的身份。
光明依次熄灭,黑夜极快地从他身后追来,不及思考,他唯有迈步,踉跄而笨拙地向前奔跑。这剩下的,唯一的声音,仍在他头顶幽幽回荡,同城市的死去一同将他追赶:
为什么这样的事要降临在我们头上——不得不吞噬彼此——不得不面对生命的虚无和和终结——不得不去问其真相——
因为这真相如此地压迫过我们啊!
他的眼睁大了,知道了这在城市消亡时问讯起起因的声音来自谁。他跑到明光仍存的街道上,看山丘下半明半暗,巧夺天空的城市,看声音在其上回荡。谁能在此时歌唱呢?
除了这城市的主人。
“……米涅斯蒙。”克伦索恩喃喃。他气喘吁吁,扶住身边的石墙,转头一瞬,却愣了神,再不能别开眼。
‘回忆宫’,有间断和些许隐瞒地记载了兰德克黛因两千年间的历史。他可在里面见到一个人变换了面目的轨迹——他不怀疑这是场水的循环,像他们故乡的名字一般,随月变化。□□在两个环月间改变形状,如波起伏,直到彻底,被引力吸引,回到最初的形状,各归其位,莫有例外……他多次见到同一个人,但他从未在其中见到自己第二次,像他的□□是第一次来到这世上。
他和那镜中的影对望着。两个人影站在一处,一黑一白。那白衣人抬起脸,对他的方向一笑,古怪地,他便感到,他自己在微笑。但这不是他;这五官甚至不一样。
他的嘴唇颤动,手压那冰冷石面,光明熄着,像最后的火圈,环绕着他。最后一瞬,他见这白衣女人转过身,同那黑衣人,一同走远。
“……妈妈。”
他喃喃,黑暗透彻。天黑了。
“……‘封魂棺’揭露的是一种通向解脱的道路,”笔迹写道,通望下一页:
“……没人能拒绝它。”
他从梦中转醒,坐在椅上,久久未动。门窗紧闭,至屋内的空气有了些暖意,桌上,灯且燃着,笔放在魔旁,同他入睡前一样。他低头,便看见这句话,在光下被点亮。他裹起披肩,又垂目看这张被多处标记,注释和对比翻译的文书,片刻,终于抬起手,捂住了面。
梦的余韵久久不消。他对做梦,并不陌生,甚至不是做这样含义丰富的,几乎真实的梦。他知道他近来做了许多再无意义,甚至不被记忆的梦,因这座宫殿,这座城市——存在于意识中的‘明石千宫’终于随着龙心被镇压,缓缓归于沉寂。但如何形容这一个——这个久别重逢,像是告别一般的梦?
充满了疑问。
克伦索恩确信他见到了母亲——不是因为那女子的五官同他自己相似,甚至不是因为他那传闻中与母亲极相似的妹妹仿镜中的人影——他岂能在‘回忆宫’中看见全然清晰的景象?那宫殿深谙诱惑的手段,永远只有朦胧,但他确信无疑,那是母亲。
很久以前的——母亲。
上一个,甚至上上个‘环月’时的母亲……
他俯身桌上,抬起那张由阿帕多蒙寄来的‘真史’翻译稿纸,浏览其上多个可能的猜测和符号,见右侧的一个栏目中,笔迹如此记载:
“古代史对‘环月’年的异样,已有注意。正是在大牧首西征前极短的历史时间,编年者开始使用‘环月年’的说法。‘环月再现,三王随之被召唤’,他们记录了当时出现的三个极有势力的公侯,他们的名字和特征,您不会陌生……”
克伦索恩叹息。
“诺德地区的统治者,‘白龙王’米涅斯蒙。”
“沃特林地区的统治者,‘血龙王’卡涅琳恩。”
“这两个统治者都出自南北方有名的家族,乃是这两颗龙心的正统继承人,只是其强力,在历史记录中,似乎远胜其前任,‘如上古时期的龙心持有者’,最后一个,却是在目前真史中只有一例记载,便在这个时期的历史人物……有些研究开始考虑一种可能——他就是大牧首的丈夫……”
——‘黑龙王’拉斯提库斯。
他放下纸,双手交叠,在桌前,长久沉默着。他想象这一切的可能,看见这个长期以来如同空中城池般的猜测变得无不清晰——五年前,他委托塔提亚前往孛林地下大墓地取得白龙心时,便已有此猜测,只是不敢确定,未想到一切竟是真实。
‘环月’年中诞生的一切人物,都是上一个‘环月’年重复,世理镶定,甚至连名字都不曾改变,仿要堂皇地宣告其对某种命运的继承,甚至,这些年中出生的人,都不可确定是否能逃离这种命运。
一个封闭的死循环,他思考着,感到浑身冰冷。克伦索恩低头,清晰可见父亲的名字出现在纸上,回忆纷纭而上,他面露复杂。
不止是五年前——他其实很早就有了这种猜测,从父亲的态度中,从父亲对他的呼唤中——仿佛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他的儿子了。
父亲知道些什么——甚至,他完全知道‘真史’的全貌,因为他就在其中生活过。
……为什么他不能告诉众人?
克伦索恩捂住唇。直觉告诉他,这一定是因为曾经发生的事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或者,这是种不能被付诸现实的想象,其程度之恶劣,甚至连模糊和埋葬都胜过再见天日,种种思绪重压,似黑水压在他身上——黑水,不是么?
这就像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真相。他看向窗外的黑夜,想到早晨就会来到的会议,猜想其中的进程。维格为此多么疲劳和痛苦,众人猜疑,人心不齐,会议进行时,他不得不听众人接连不断的游说,诉说着听从新秩序的‘必然’,一个人人有序,用能力定夺次序的社会,然后,为了反对这种想法,他不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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