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深宫中,每个人的身上都牵着一根无形的线,线的那端缠在旁人的腕间,而每宫的主人则是线头绾结的中心。
数千个散落在宫廷各处的人就这样被串联成一张巨网,在朱墙内铺展百年。纵使皇子相残的血腥气漫入深宫,也只是一阵穿堂的狂风,风过后,巨网又以秩序井然的姿态继续粘合着每一个人。
夜色深沉,御书房内灯火通明。皇帝端坐御案前,正批阅奏章,侍女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将一碗汤药奉上。
皇帝头也未抬,声音却难掩疲惫:“几时了?”
侍女低声回禀:“回陛下,已是戌时三刻。”
皇帝搁下朱笔,目光扫过药碗:“迟了整整一个时辰,御膳房今日是聋了还是瞎了?”
侍女吓得跪伏在地:“陛下息怒!御膳房……御膳房一时寻不到旧方,重新去太医院讨了新方子。从前……从前都是公主殿下亲自盯着。”
皇帝未再言语,只沉默地端起药碗,浑浊的眼睛倒映在浓黑的汤药里。过了片刻,才听他重新开口:“你记下,明日早朝六部……”
“陛下。”他话还未说完,李福瑞已急促地走进来,身影却异常佝偻。
皇帝目光转向他:“朕刚要叫你进来。”
李福瑞并未应声,沉默了一瞬,才艰涩开口:“玉清观来信,孔阳公主……薨了……”
那端着的药碗蓦地一晃,皇帝作势要饮,口中兀自说着方才的话:“传朕的旨意,明日早朝……”碗沿刚触到唇边,黑褐色的药汁骤然泼洒出来,浸湿了明黄的前襟。
“哐当!”药碗脱手滚落,在坚硬的金砖上摔得粉碎。
皇帝猛地站起身,试图绕过御案,脚步却虚浮踉跄得像踩在棉花上,身体左歪右晃,眼看就要栽倒,“陛下!”李福瑞扑上前欲要搀扶,皇帝却用力搡开他的手,反让自己无法站稳,整个人向后重重一仰,“咚”地一声撞在御案边沿,“噗——!”一大口鲜血喷溅而出,如雨般溅落在明黄的衣袍上。
他顿时脱了力,双腿一软,顺着御案滑落在地。恍惚间,皇帝像过去那样习惯性地抬起手臂,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嗔怪冲进来,斥责他不爱惜身体。
可没有,再也没有了。
那支手臂徒劳地举在半空,再徒劳地垂落。
“何……时?”
跌坐在旁的李福瑞被皇帝的声音唤回一丝理智,一时悲从中来:“……未时三刻。殿下……殿下……误服了石子……”
皇帝疯了一般吼道:“荒谬!一派胡言!朕的女儿……朕的昭宁!她怎么会?!是谁?!是谁要谋杀朕的女儿?!是谁容不下她?!说——!!”
李福瑞跪伏在地,听着皇帝那绝望而愤怒的嘶吼,老泪纵横,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砖,肩膀因压抑的痛哭而剧烈耸动。
咆哮声逐渐微弱,皇帝像只濒死的困兽,骇人的气势也黯淡消沉下去。他向前膝行半步,近乎虔诚地望着虚空,缓缓抬起双手,似要去拥抱什么,“宁儿……宁儿乖……”声音渐至哽咽,最后化作梦呓般的低吟,“婉清……婉清……是朕错了……朕不该怪她……朕不该啊……”
烛火在风里轻轻摇曳,似乎在回应他的忏悔。许久,那颤巍巍伸向虚空的手臂终于颓然垂落。
皇帝低垂着头,发间散落的几缕白丝格外刺目:“下旨……即刻下旨……”
李福瑞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等待旨意。
皇帝睁着空洞的眼,越过狼藉染血的地面,望向殿外沉沉的黑夜,一字一顿:“公主薨逝,朕心摧裂。着即,大赦天下。”
乌云散尽,天空放晴。
牢房厚重的铁门被“吱呀”一声拉开,渗进刺眼的天光。
“叮哐——叮哐——”跟前响起锁钥碰撞的声响,杨柯闻声从杂草堆上撑坐起来,茫然地望向门口。
牢门外的吏员堵在光线里,声音平板地对她宣布:“杨柯,你无罪了。”
杨柯一下子冲到他跟前,焦急询问道:“羲王殿下没事了对吗?”
“嗯,是陛下下旨,大赦天下。二殿下已无性命之忧。你走吧。”吏员说完,侧身让开了通道。
还未等她完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大赦,铁锁已经完全卸下,牢门洞开。杨柯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牢门,刺目的光线让她睁不开眼。
这时,一个青色的身影从廊柱的暗处走出,是公孙瑶。
“阿柯,”她的声音异常疲惫,“随我去一趟玉清观吧。”
杨柯心头一紧,一丝不详的预感掠过,带着希冀地试探道:“是……公主要见我们吗?”
公孙沉默了一瞬,眼帘低垂:“对。她说,让我和你……去送她最后一程。”
杨柯喉头梗住,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跟上公孙瑶的脚步。
两人一路无言,乌蹄踏在石板路上,声音单调而空洞。终于,行至玉清观。
白色的帷幔从悬梁上垂落下来,遮住了原本供奉的三清神像。素白灯笼挂在两旁,上头用墨写着大大的“奠”字。殿中央的柏木供桌上,香炉里还插着几柱新点燃的线香,两侧的白蜡烛燃烧着,烛泪堆积、滴落在缘角。
道姑们神色悲戚,步履匆匆,彼此间几无言语,只有偶尔压抑不住的啜泣。
“师父。”带路的小厮低声提醒其中最年长的道姑,“二位大人到了。”
道姑闻声抬眼,见是公孙瑶和杨柯,微微颔首:“二位贵人,请随贫道来。”
道姑引着她们穿过前庭,绕过诵经的大殿,踏入通往观内深处的长廊,光线骤然衰减。用于采光的木窗被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封死,仅有几缕稀薄的阳光从格栅破损的缝隙中挤入。
墙上,灰泥大片剥落,暗绿的青苔如同顽固的癣疾,趴附在灰黑色的墙壁。
终于,廊道尽头出现了一方小小的庭院,庭院中央,一株桃花树光秃秃地矗立着,弯折的枝桠伸向天空,像是在执拗地守护着什么。
道姑在花树跟前的静室停下脚步,向着身后二人道:“就在此处了。”言罢,伸出枯瘦的手,轻轻地推开了门。
室内仅有一榻一几。孔阳正安详地躺在床榻上,双手虔诚地交叠在胸前,指间却紧攥着一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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