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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小鬼难缠

从杏园坊至永阳坊,宋青阳肩扛两包好几十斤重的钱币,徒步走了大半个时辰,汗如雨洗。

杜府的管家郎君是个好心人,本说派辆马车送他过来,他不好意思劳烦人家,眼下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停下脚步,他抹了一把迷眼的汗水,将面前的坊门牌匾一望,出了一口长气——永阳坊终于到了!

歇了一口气,他偏偏倒倒、晃荡着两袋钱进入永阳坊,一路打听着,进入第五曲巷。

抵近巷底右侧最里门户,见朱漆斑驳的大门虚掩,他推开门朝里探头,未看到楚昭宁,倒见院中好些精赤着上身的壮汉在忙碌。

他收回脑袋,狐疑嘀咕:“是这户人家啊,莫不……我记差了?”

不能确定,他又在巷子里晃晃倒倒走了一个来回,确证并未认差门户,便回去推开门,走了进去。

见有陌生人闯院,赤壮汉子全都停下手里活计,朝他望来。

他们胸腹肉坚、臂膀筋条虬结,好似有使不完的蛮力,个个看着都像活阎王。

宋青阳心头发虚,再不敢多走一步,堆笑满脸朝诸人拱手:“敢问,此府可是楚昭,哦不,可是宋梨花府上?”

他们却在交流过眼神后,只一味凶神恶煞瞪着他,不理会他。

一个身量魁伟,粗眉大眼的年轻汉子,从后院垂花门龙行虎步走出,那目中无人的威凛气势,活像一只山间出林的吊睛白额山君。

出门后,汉子未再抵近,抱臂倚门,将他上下打量。

汉子虽未赤裸上身,神情虽未凶恶,可那挑挑捡捡看他的眼神,又像极了打量猎物的匪首。

宋青阳不自觉地,两腋夹紧两包钱币,咽了口紧张的唾沫,朝“匪首”欠首抖声:“壮士,我怕是走错门了,对不住了。我、我走。”

看这情形,他只怕是进了贼窝!

他拔腿转身之际,那汉子冲他一扬下巴:“叫什么名字?找谁?”

宋青阳晃荡着两包钱,趔趔趄趄回正身子,哆哆嗦嗦回应:“我名宋青阳,找、找宋梨花。”

“宋娘子就住这里。他们是泥瓦匠,正帮宋娘子修整院子。”壮汉走上来,将手伸向他的包袱,豪气道,“来,我帮你拿。”

“哦,匠人啊!”宋青阳虚惊地抹了一把额汗,见汉子伸手过来,吓得连退几步,“不劳,不劳,我拿着就是。”

“时辰不早,都散了吧。”汉子冲其余人道,转身朝后院走,冲他头也不回一勾手,“跟我来,将你的包袱放到娘子卧房里去。”

宋青阳跟上汉子追问:“宋梨花呢,她在何处?”

“她去买粮米盐油,香烛纸钱。”汉子将他领到后院,冲正屋一指,“放进去吧!正好你能搭个手,同我将东厢房的破瓦换了。”

“香烛纸钱?”宋青阳不解,“为何要买?”

“这是凶宅,昨夜鬼闹得凶,她要等你来做场法事。”汉子抱臂倚住门框,又倾身凑近他,玩味看他,“你可是真会驱鬼?”

“凶宅?闹鬼?”宋青阳脸色白了一白,拔腿朝屋里走,“我倒是会一些法事,就、就试一试吧!”

“三年前,这条巷子死了上百人,厉鬼也当有上百只,你能驱完?”

宋青阳将两包钱币扔上床榻,身子本一松,闻言又双腿一软,扭头震惊看那汉子:“上、上百只鬼?”

“可不!”汉子将弹着指甲,神情自若地道,“昨晚百鬼夜行,在院子里又哭又闹,吓得她连迭声叫我,强行将我拖进屋子,折腾我一宿,这才睡得香了。”

“你个臭匠人,竟敢夜宿在此?”宋青阳脸色一绿,几步冲去揪住汉子的领子,气得舌头打结,“你、你、你对她做了什么?”

汉子咧嘴冲他一笑,坦荡荡冲他一挑眉:“也就是被她搂搂抱抱,亲个嘴儿什么……”

“张翼虎,你在放什么屁?”冷不丁传来楚昭宁的娇斥声。

二人回头一望,见她手上拎着两大包香烛纸线,身后跟着个挑脚夫,两只担子里装着柴薪粮油等物。

楚昭宁怒瞪张翼虎,他却冲她眦牙一笑。

一时不好解释,她红着脸冲宋青阳轻声:“本道还有几日,你才过来,便想提前将宅子整好,你竟今日来了。”又冲身后的脚夫道,“劳烦跟我来,将东西放进伙房去。”

宋青阳将汉子恼怒一攘,松开手,撵上她。

楚昭宁付了脚夫跑路钱,扭头一看宋青阳,见他满脸气郁之色,低着头站着,一声不吭。

见他满头大汗,衫子湿涝涝贴在身上,她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塞到他手里:“你可是去杜府问过?走路过来的?快擦擦汗。”

“着急给你租屋、带话,便求师父先放了田假给我。我去问了杜府管家,他说了你的住址。”宋青阳接过帕子却未擦汗,抬眸闷声问她,“那人说的,可是真的?他一个泥瓦匠人,你怎让他夜宿在此,还……”

“来长安的路上,我背她抱她半月有余,同席共枕一夜,又算得了什么?”李槿年也撵了过来,手撑伙房门框,目光朝宋青阳一落,又落到宋梨花脸上,拉长声音,“本人姓张,名翼虎。我可不是匠人,我是宋梨花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宋青阳又诧又惊,朝楚昭宁追问,“你不是只身一人来的长安?”

楚昭宁气瞪向张翼虎,极败坏地喘了两喘,拉住宋青阳冲出伙房,路过他时将他一推,恼斥:“别跟过来。”

有张翼虎在场,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在后院的梨树下两两对坐,除了没说张翼虎就是劫持她的人,楚昭宁将二人一路经历统统讲了,听得宋青阳脸色时红时白,擦汗频频,脸上幽怨也消了不少。

“他被家人扫地出门,又为负罪之身,无处可去。毕竟有恩于我,就暂时收容他三月,待天子大赦免他逃兵之罪,就让他走。”

“他、他看着,不像好人。”宋青阳遥遥将倚门而靠的张翼虎一望,低声,“毕竟男女有别。往后,再莫让他进你屋子。”

“他品性不坏,就是爱捉弄人,是真的背我赶了半月的路。若非有他,我就早死在路上了。”楚昭宁红着脸,掐着手小声,“昨夜鬼闹委实太凶,是我叫他进屋陪我,并无……非分之举。”

宋青阳又将张翼虎恼目一望,此人身量相貌,委实让人忌惮,他弯眉一挑,策上心头:“我带了一些钱过来。要不,另给他租个住处?”

“有我在,断不让你花一文钱。”楚昭宁果断拒绝,打眼四望,“宅子虽是凶宅,价钱却十分相宜,才一千文一月。我每月薪俸五贯,莫说养他,连你也能一起养了。”

“往年尽是你照拂,我都快及冠了,哪还有脸白吃白住?”宋青阳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将今年贵人给的打赏,尽都带来了,你添在里面花使。”

楚昭宁想了一想,点头:“今日置办了好些物件,钱快花光了,明日还得采买,若是花到你的钱,待我回杜府,将余下的钱取来还你。”

“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他那样没本事的落魄穷鬼?”宋青阳恼了,冲远处的张翼虎一偏头,一拍单薄的胸口,“我可是堂堂太医署医学生,将来那是要做医官的,往后挣钱都给你花。”

“好歹是我恩人,别这么说他,他只是流年不利罢了。”楚昭宁低声轻斥,“你往后要成家立室,自己的钱,就存在手里。”

见她眉眼不快,又听她后话,宋青阳脸色一僵,一口郁气在胸膛里闷了好几个来回,才从怀里掏出块银灿灿的腰牌,气鼓饱胀往她手里一塞。

“几日前,我去给云阳县主复查伤口,她抓住我追问你的下落,命我带王府令牌给你,要你尽快去见她。”

楚昭宁接令牌一看,果然刻着“云阳县主令”,惊道:“让你不要说认识我,你怎的不听?”

“县主国色天香,性子却凶戾得紧。那日,她遣开屋里人,掐着我的脖子小声威胁,我若不说就要打死我。”宋青阳黑嘴黑脸抱臂,扭脸置气,“才见到你,话还未说上几句,我可不想找死。”

楚昭宁见识过县主崩溃撒泼的模样,见宋青阳一脸后怕,将手搭上轻轻上他肩头,心疼道:“委屈你了。我万算千算,依旧将你牵扯了进来,对不住了。”

“二位何时说完?”李槿年目望长空,目望白云,最后将目光懒洋洋落下,望向凑在一处的两颗脑袋,“再不闭嘴,天就快黑了。厢房整不出来,我们三人夜里就得挤在一张床上。”

“那可不行!”宋青阳起身一掖袍角,挽着袖子就走了过去,“动手,动手,快些动手。”

张翼虎带着宋青阳爬上东厢房屋顶,二人搭手着换瓦,瓦砾声“叮当哗啦”响成一片。

楚昭宁看了眼日头,也赶忙转进伙房里忙活,灶房还未清理。

送信后回家,她吩嘱张翼在家里收整屋院,自己去坊里的集市采买,买来好些锅碗瓢盆,米面柴薪,需妥当搁置。

忙碌间,她时不时抬头从伙房窗口望出,见屋顶那二人手上时停时续地忙活,声量时高时低地说着话。

忽地,她手上停下,从窗口探出头,尖起耳朵偷听二人说话……

她既怕宋青阳说漏嘴,向张翼虎道出她的家世背景;亦怕张翼虎多嘴,将罗天师与云阳县主的秘辛情事,向宋青阳泄露。

屋顶上,李槿年朝背后伸手:“太医署学生?”

宋青阳双手递去一摞新瓦:“嗯!”

“宋娘子的弟弟?”李槿年接过新瓦放下,递还一摞旧瓦,“那你得叫我一声哥哥。”

“不是弟弟,是青梅竹马!”宋青阳寒声纠正,接过那摞旧瓦朝墙角处一掷,“哗啦”一片瓦碎声后,凛然看他,“想让我叫我哥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叫就不叫,没必要跳下去以死明志。”李槿年屈一膝半坐,大鹿眼玩味两弯,冲他一抛眼风,“那我叫你哥哥?”

“我好意思叫,你好意思应吗?”宋青阳冷着一张小俊脸,俯身双手叠瓦,“你多大年纪,我多大年纪?”

“本、本人年满二五,正为当嫁当娶之年。”李槿年抱膝望天,悠声感喟,“可巧让我遇到你姐,真是天赐良缘呐!”

宋青阳听得脸色一僵,跪爬几步凑近他,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她不是我姐,也不是你的良缘。”

“不是我的良缘,”李槿年低头一看他的手,又移目笑看他恼火的脸,“那还能是你的良缘?宋梨花,宋青阳说你是他的———”

宋青阳脸耳蓦地涨红,扑上去压住他,双手死死捂住他的嘴,俯脸冲他咬牙切齿:“你这人,怎的是个贱性子?”

楚昭宁应唤望出,见宋青阳竟将张翼虎压在身下,又惊又气地吼:“宋青阳,你在做甚?不许打人。”

“我是脚滑摔倒,并未打他。”宋青阳悻悻回应,又冲他低吼,“再乱说话,就撵你出去,饿死你!”

“哦?”李槿年挑衅般地看着他,拉长嗓门,“宋梨——”

宋青阳眼疾手快又捂紧他的嘴,气急败坏:“你是属狗的吗?别喊了!”

李槿年笑得胸腹轻颤,冲他点头:“唔!”

宋青阳撑起身子,闷头叠瓦,任他如何言语挑逗,再不肯应他一声。

楚昭宁将伙房打整好,草草煮了三碗酸汤馎饦,端去院里的石几上搁下,抬头一望,见屋顶不见了人。

“都去哪儿了?”她擦着手喊,“饭好了。”

“在收整东厢房,整好了,”闻声,两人从东厢房争先恐后出来,“来了。”

宋青阳年少,饿得快,跑过来坐下就抱碗拿箸,连迭声道:“饿了,饿了,便是一头羊摆在面前,我也能吃下。”

楚昭宁提裙坐下,抹着额汗怜惜道:“若是不够,我还给你煮去。”

李槿年擦着手,落后两步过来,见她鼻尖沾着一团黝黑烟灰,捏袖伸手给她轻擦:“看你,跟只花狸子似的。”

宋青阳刚含了一口酸汤,一见赶忙站起身将他挤开,呛咳恼目:“咳咳,你,咳,你别碰她!”

楚昭宁本不以为意,见宋青阳作态,方觉张翼虎举止过当,脸当即就红了,嗔了他一眼道:“快坐下吃食了。”

三人都饿坏了,稀里胡噜一顿猛吃,须臾,一餐夕食完毕。

楚昭宁停箸,朝搁碗抹嘴的宋青阳道:“我买了桃木剑、黄纸、朱砂、三清铃、香烛等,你写一些符文四处贴了,再做一场法事,将院子里的亡魂驱上一驱,免得它们夜里又闹腾。”

外公是道医,她对科仪所需之物,了如指掌。

又转头冲张翼虎道:“明日一早,我要同青阳去一趟琅琊王府,县主有事召我。你留在家里好生打整,将西厢房腾干净,才好住人。”

李槿年眼皮一挑,从碗上移开脸看她:“去琅琊王府?何事?”

宋青阳也一惊:“明日就去?”

“嗯,去县主府,尚不清楚召我何事。”楚昭宁应了张翼虎,起身收捡碗箸,又应宋青阳,“早几日,县主就要你带话给我,这都隔了好几日,我怕她等得急了。”

见她去了伙房,宋青阳拿来笔墨纸砚等物,又将买来黄色符纸堆在石几上,一面研磨朱砂,一面愁眉苦脸地回忆咒符绘法。

在青城山时,虽也学过咒符,却非他主业,更不曾随道长们参加过斋醮科仪,全凭忆记画符。

李槿年掌来防风灯,搁在石几上,双手掌几,将那画得乱七八糟的符纸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出声:“鬼画桃符,还就是你这般模样!”

宋青阳正想得苦皱了脸,不胜烦扰地将他一推:“你个凡夫俗子,也能认得仙家文书?去去去,别打扰道爷我施展神通。”

李槿年抱臂倚住老梨树,眼望天上星辰,施施然淡声:“那你可得快些,再晚一些,鬼尽都快来了。”

不知是听得懂人话,还是凑巧,树上回巢宿夜的老雕鸮,十分应景地“笑”了两声:“咯咯咯……桀桀桀……”

渗人的怪笑声当头压顶,惊得宋青阳拿笔的手一滞,好看的瑞凤瞪大须臾,气息两喘,挥笔有如腾龙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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