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坠芰荷池,琼珠拍叶即碎,复又重圆。初露尖头的小荷可窥来日影。
菱叶莲荷相叠映蔚,蒲稗相近间生,撑一叶扁舟,孑自席坐于舟头,遁藏叶花间。明赫身着清透单衣,撑倚船上小几,无聊赖地拨乱一池明水,惊扰两尾金鳞。
恰如白玉触碧翡,涟漪漾荡开,明赫愣神地望着远山数峰,伏在舟边,指尖浸入水中,暖泉温意丝丝沁入。
顿而大风起,芰荷蒲草窸窣摇动,他收拢放远的识海,舟底波澜迭起。
不远岸边,清霜剑破空飒飒,横于尚扬颈前,寒刃凝霜,煞气迫人,逼得寒寻芳手腕间的炼镯纹咒浮散,嗡颤不止。
“尚扬,你逾矩了。”
一剑逼得尚扬进退两难,洁白的面侧留下深长不见红的伤迹。寒寻芳仍觉不够,将剑架在尚扬脖上。
他早在明赫嘱他看护尚扬修行伊始便不留情面地告诫尚扬,莫要靠的过近,尤是对师尊,莫要肖想,莫要忘了礼数、失了分寸,免得落人口舌、叫人非议,拖累平秋,惹师尊不快。
更不免招惹旁人厌恨,惹来一身灾祸。
当初的尚扬懵懂颔首,只当师兄一片丹心,而现下他闷声不答,似是赌性,愣是不应。
越鸟南枝高歌,饶有兴趣地并排栖枝头,打量着一场好戏,如同明赫,啜饮半盏凉茶,匿于圆叶下、蒲茎后,倒想看看他平秋山门下的两位弟子究竟有何冲突。
终归,于明赫眼前,寒寻芳待尚扬虽冷淡,但好歹应下明赫的嘱托,装也得装的像个模样,担起师门大弟子之责,亲身耐心教引尚扬。尚扬凡识初复时,诸事不明,言行胆小慎微,终日随寒寻芳习术,事事听从,温顺得很。
而今一个敢见死不救,一个敢抗而不遵,各自皆生出各自的僭越心思。明赫乐得看戏,摸起小几上一碟缀红花糕,小口地进,大袖一拂,不欲出面干涉。
“师兄,”尚扬沉寂许久,才平而冷的从喉间挤出极为勉强的两字,他修为低微,难敌寒寻芳的识压,身形虚晃,终是咬牙立稳道,“师弟从前是懵稚故而不懂,而今我终是懂了,师兄又何必为难我。”
执剑人微近,薄刃横侵肌理,灵液拟做薄血流出。见血的清霜剑咒念愈发难抑制,炼镯瞬即展开,紧紧箍住寒寻芳的小臂。
见此,尚扬虽心有惊悸,曲指将剑刃移开一寸,仍是笑笑道:“师尊赠予师兄的清霜是一柄好剑。”
“我原本是无比羡艳的,”尚扬言即,目光若即地飘至紧遏寒寻芳臂膀的炼器,眼见其常年练武的肌骨遭咒念蚀侵,“好在这般有灵的器物,师尊也赠过我一柄。”
“与师兄的清霜剑不同的是,我的纫春兰是师尊亲手锻造、炼制、刻纹、赐名。”
言罢,尚扬似料定寒寻芳不会下狠杀他,唤出纫春兰,握在手中迟迟不出鞘。
“师兄,你我都是同样的。既然都心存了悖逆的心思,便是不互问所求为何,也早已是一条船上的渡人。”
尚扬略垂首,指尖沾了些颈上的血,漫不经心地捻了捻。似是与寒寻芳交心,实则大有撕破脸捅漏纸的意味,续而道:“不论出身,不比修行,你我二人虔心万般所祈盼的,终归不过是师尊的一点恩赏罢了,而今皆是苦忍久耐,不敢越线半步,既无所得,何苦两相争难。”
“今后哪怕为此相争,平秋相逢相识一场,因果缘分,尚扬亦将永念师兄指引授教之恩。”
远处的明赫听此,渊默而笑,就着凉茶咽下口中粘糊糕块,垂搭船沿的五指轻拨一潭夏水,掸去指尖残液,惹得满池叶下涟漪。
这两个小子,真是闹心。
平秋山上的习授不过小半载的光阴,尚扬已然从五识不敏的讷木孩成了这般利喙赡辞的伶俐人。曾经口齿含糊、大字不识的痴傻少年,如今一番话不露尖刺,若是寻常人听了不得其意,偏有心人听来,必将听者戳讽的心挠气恼。
可寒寻芳偏生的是平耐漠冷的性子,淡漠的假面只朝着明赫时偶生出裂缝,是为引得明赫的垂惜而显露出些招摇可怜的本性。尚扬寥落几句言辞无法激起寒寻芳情绪些微涛澜。
“不必。”颈边的寒刃挪开一分,寒寻芳强行遏制环臂炼镯的护佑,任由咒念的嵌进皮肉,镌入血髓。
风起叶落,不偏不倚落于横剑之上,划开的伤口冒的血流进衣襟,濡湿衣口,温湿的黏腻。
残红白瓣凋落,明赫撑楫翻身,卧在舟头剥着生青的莲蓬。
“日后,切莫再越界。”
否则,谁也护不住你的命。
后半句默而未吐,寒寻芳转腕收剑,破空疾刃,丝血不染,他冷冷看着青碧剑身,送剑入鞘,斜睨看了眼尚扬握在手中的纫春兰,又看了远处青荷如盖、高低错落。
未应合尚扬的试探,更未理睬尚扬故作聪明的挑衅,一粒子掸打在尚扬腕部,短剑脱手落地,沾上雨后新泥。
仙木槐傀身灵息尚且充沛,平秋日夜天材地宝护持、无数物华滋润,明赫有意无意地点拨术法,寒寻芳严苛领练,尚扬半载于平秋门内于普凡修士而言,可谓是换骨夺胎。
褚清衍等道仙盟人眼中不堪造化培养之材,于明赫而言或可修得适其道之法,于修行中得造诣、成大道。
修行境界虽谈不上异禀,然平秋山内一贯不求所谓境界高低。明赫亲授的符咒文术较千宁平常子弟精进,剑法虽无奇招亦有自法可寻,不过半载,便可敌千宁境各宗门下已修行数年的弟子。
纵是如此,尚扬所拥实力与平秋山一干人等相较而言犹是天渊之别。
寒寻芳天赋神骨,天姿卓绝,年少陷厄境多乖舛,得机缘、多磋磨,心性韧劲情冷。
听闻早年为避难挟持式微小宗少主入千宁境,因其神赋而遭算计,以一己之力覆灭全宗。重伤未愈则遭逢其上宗围杀,流血濒死仍杀灭无数修士,破出重围后匿藏于空山,直至明赫辟平秋。
尚扬此番意欲激怒他,实属愚拙的法子。
寒寻芳受意离去,尚扬远望其衣袂,腕部疼痛、手掌五指发麻战栗。他自嘲地笑了笑,风里飘传的荷香极淡,矮身拾起纫春兰,细致地拭净秽泥,入鞘妥帖收好。
温泉潭池漪涟摇漾,荡入群荷。尚扬正襟敛袖,朝明赫扁舟遥遥跪倒,行叩拜大礼。
他深知,若非明赫暗中示意及时制止寒寻芳,今日恐要毙命于剑下,成为他清霜剑下一籍籍亡魂。他更清明,明赫抚水,是有意儆戒。
师尊性情寡薄,从不曾对门下弟子偏袒偏爱,故难辨明赫暗中制止究是为何。是不愿见他凄然身死,还是不愿寒寻芳为一条不足惜的贱命脏了剑、误了道,更或是怕相争的秽血脏了平秋山境。
尚扬不欲多想,怕极了真相不如他愿,却不住胡思着,俯身再拜叩。
泥泞的土中混杂细碎的石子或枝芽碎叶,磕破他光洁的额头,留下青紫斑点和渗血小口。
为促使尚扬如常人般五感皆在、冷暖自知,亦为尽早适应现世,明赫特以切感纹镌刻进其内髓骨血,加以灵液拟做,故其虽只是仙木人儡,流的却是血般的红液,冷热疼痛皆是实感。
“我知道,师尊疼惜我,绝不会见我死而不救。”近似梦呓般,又是重重一叩地。
“绝不会。”
舟首的明赫将青苦的莲子丢回水中,挽起沾湿的腕袖,透过重重植花茎叶,望看着尚扬跪在地,不要命似的折磨自己脆弱的躯体。
倒也不一定。
曲弓着身,本就随意扎束的发带滑落,青丝拂乱沾泥,颈上的伤口冒血不止。尚扬抬起头来,妄图从大片红荷菖蒲中寻见翩然身影,双眼睁得猩红,识海内的癫疯恍若洪涛决堤汹涌。
尚扬万状狼狈,即使如此,明赫恝然冷观,未生丁点怜恤。
自前日领其下山,御剑行遍大半千宁山境,见识了山川河流、万派千宗后,尚扬性子如其名,终是明扬了些,却又些许偏歪了道,过了头。
明赫躁烦地捏了捏眉心,思忖尚扬的异样,也不难推思。
毕竟平秋山门皆是癫疯人。
将满舟席地而放的红朵糕点和茶具收进锁囊,明赫摩挲着指尖的余粉,盘算着是否哄劝这接连几日闹腾得厉害的南阕八皇子。
他一向不善慰藉旁人。
岸上的尚扬到底心性尚幼嫩,前十五载无知无识,后半载虽说时日好过些,明赫作为师尊倒也无多优待与怜惜,为助长而揠苗,师门诸子弟间鲜有交好,不怪其锻得敏感多疑的性子。
自其启识习学之日起,耐得温养躯身凿骨剜心、缝筋补脉之苦痛,忍得外人冷嘲,受得门中旁人厌嫌。明赫也不瞒其身世,其中差错与因缘坦言告之,只彼时尚扬迂讷无言,半晌回神才湿着眼,对明赫道了句抱歉。
不知是明晰,还是装作不懂。
尚扬对占据了他凡胎原生躯身,夺走他身份十五载的罪魁祸首道了歉。他未埋怨阴翳与苦痛的年月,只恨天道不公、命运捉弄,千宁不仁、尊者无义,惟同情明赫被视作阻碍大阕国运的噩子,遭家国忌惮、敌国为质的孤零十五载。
明赫未曾细说十五载中的颠沛和遭遇,尚扬便已然猜测颠簸不幸,且自顾肯定了合理的想象,钟意明赫擅自择取的名。
不知是真情悲悯,还是假意做戏。
彼时的明赫与尚扬,或是同样寒冰刺骨的心冷薄凉人,只明赫早已惯于自处,而尚扬尚渴求相拥取暖。
二人行途相悖,终归存有芥蒂,相隔沟壑。
说不尽其中纠葛,道不明贪图为何。
捋理青白长衣,立于舟头,小舟破荷而泛,凌潭而来,至池旁,明赫踏上岸走到尚扬跟前。
尚扬满身泥泞,伏趴在泥地中,新裁的青衣白衫龌浊,抬眼见了他,震悚不止,险欲落泪。
“至少,”尚扬兀自呢喃,不敢肯定,一再让步,声颤颤,音似蚊噪,“至少,师尊暂且会护我……”
“护我不死……”
“是么……”
闻言,明赫冷眼看着尚扬。他们看似同为大谋局终的牺牲物,皆被迫置身于烂泥污秽,却相隔万千里的两极,渺远难即。
无法携手,更无缘并进。
若一朝事发,互为废子抛弃,皆无甚怨言,只当合该如此。若无意外冒犯,师徒之谊,明赫尚且还顾念些。
眼见其内里灵息游走失控,晕厥抽搐、陷魇沉噩,瘫倒在泥地里。明赫轻叹,唤来杨和仲牵引内灵平稳其心神,收入锁囊内带至居室。
泉池内剥去脏衣,涤净发隙间干固的土泥,冲洗脖颈的血痂,明赫坐于洗泉畔,为其愈疗伤口,稳定神识、修补筋脉。
夭宫寝殿内的广大药柜齐整的置放无数外敷的膏贴神株、内服的灵药密丹。
杨和仲嘟囔埋怨明赫莽撞,手上磕绊地替尚扬净过发肤身体,换了身洁净干燥的裹衣外衫,教其安睡于池中玉瓷床上。明赫则翻取出一味固本培元的草木灵药,丢给杨和仲,要他就着滋灵液喂予尚扬。
绿莹的液体溢出惨白的唇瓣,尚扬被苦药激的眉心紧蹙,残液滴落进清澈温凉的泉中。明赫站在池边,眸光晦深地睋看攀附上尚扬颊面的血红咒印。
子命纹咒暴动游走周身,明赫体内的源咒受牵惹而躁狂不安,漫印脖颈面颊。腥血涌上喉,散漫腥血锈甜,偏头错喉,呕出一滩黑血。
杨和仲见状顿觉不妙,连忙近身掏出袖中一白瓷瓶,倒出两粒金丸就要逼明赫吞服:“快吃下,暂稳心脉。”
“没用的。”指尖燃火焚尽玉砖秽血,明赫擦净嘴角溢血,推拒杨和仲。他药道精通丹修大成,无需多看,断定麟凤龟龙炼就的上品丹丸无用。
他的灵魄与这副病骨支离的身躯本就如两块相斥的药草被外术强行拼接、缝合在一起,为教这身躯不过早衰败烂腐而拖累灵魄沉沦,明赫无所不用其极,蛊毒、命药、咒印、以灵吊身、以术缝身补裂皆层叠加身。
这具与天成灵本就不符的躯体早已非寻常丹药可补就,若非他灵魄天成,本源强悍,强撑此躯,寻常灵精体怕早已随躯身崩溃而湮灭。
“再折腾一回,就是阴冥的十殿阎王入世,也救不回来了。”
杨和仲指意不明,不知是说尚扬,还是明赫,但到底所言不虚。莫说明赫不过以本源强维生机,尚扬凡魂寄生的仙木槐傀撑到如今已临近崩毁,何况是明赫催用转命术,已多延了仙木槐傀五年之寿。
池央连底凸起的平坦玉榻上的仙木槐傀自愈极快,脖上剑伤和额前破口已愈合。
“大不了,就去一趟阴冥。”
明赫定了定心神,压下躯体的崩朽,神色自若地传音寒寻芳前来将尚扬接回外舍,后回偏殿上床榻半卧小憩。
杨和仲无如,他知明赫恐怕当真能追到阴冥问阎王要魂去,哀忧地赶回静里峰,询过林丈青,炼丹制药。
夜半阴浓,月隐星烁,鸣虫匿身,偶有声鸣。殿内烛火熠熠,影打白墙拉扯延长。
若皆是性冷心狠彻骨,旁人斥为罪人,如何能相依取暖、同舟进退。实话来讲,明赫也不知晓,他给不出众人期望的答案。
他生来自利,本不愿入世,既无奈入局,牵扯因果,亦想保全。
枯花清酒苦口,遮盖嘴中久不散的涩苦。风悠幽、水清寒,苍括峰虽为平秋主峰,不宜大病缠身小病不断的病秧久居。
黑瓦白扉上,靛袍的少年散披乌发,倚坐屋檐,执杯独饮,消寒入酒、身姿映月。
越树花下人客至,幽微的天光犹似白埃初落,青年面庞微昂,敷面一层浅清霜。
他孤自赏,云翳后、阴天月、地面血。
阴云逸散后的皎月一轮,清耀大地,誓要洗刷罪者一世肮孽。
血仇、杀戮、恩怨,情所不甘,心之所困,皆若流光,一弹指顷、涤渍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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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平明,云里归訇然啼鸣,破窗而入,振翅盘旋高顶。
镜中人颜容秧恹白败,对云里归的搅扰置若未闻,自顾执篦梳发。虽有净尘术、装敛法等便捷,无事时拾掇一番也好供遣消。
自赵春和被他擒捉,这三两日褚清衍自清晨伊始,至夜星连幕,滞留苍括主峰大殿内。两者或相对品茗无言,或叨咕三两句平秋山门如何,千宁境各宗真假不明的秘闻等闲话。
怎奈褚清衍虽顺遂明赫话锋,也有意无意掺杂一些过于显明的意图。
他耐不住褚清衍永无止歇的游说,腻烦其劝讲他明道懂理的纠缠,勉强应下赴往勾予山万宗盛会的邀约。
万宗盛会早于天骄大比好些时日,大抵是要明赫以平秋山主、千宁至尊之名与赴会的各宗天骄和掌教简易打个照面,由勾予山定下大比诸多事宜。明赫决意拉上褚清衍做挡箭牌,若需与千宁诸位上位大能商议些许事宜,推褚清衍去应付,明赫懒得掺和。
平秋扬名已足,褚清衍冀望明赫可趁此契机,露面慑震立威,顺应卦中天运,渡过噩命,延绵国祚、保顺太平。
褚清衍这套空大的说辞教明赫听得烦。
云里归飞回,停栖于东侧密林。褚清衍独候于北殿回廊,听云里归啭鸣,侧身一眼,恰望见过堂风里迎面来的明赫。
他施过净尘术,换了身谨严的玄青衣,发以白玉簪束,衣装简净,无饰半面木遮掩藏容相。
“千宁与凡俗不同,并不知噩子一说,”褚清衍稍顿,续而道,“你此次以千宁至尊身份参会,无需藏容。”
“病容憔悴,孱貌弱态,怎与千宁至尊圣名相符。”
一改往日咄怼,明赫摆摆手,不愿与他多言。
既是盛会,明赫原不大在意以真容示人,只现如今他灵息不稳、面容惨白,任谁见了都道弱残濒死,令千宁万宗千派再滋野心。若要立威自不可示于众前,倒不如遮面做势,教旁人忌惮猜忖去。
平秋辟山之日,虽有无数普民与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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