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英姿斐然、潇洒倜傥的翩翩公子,居然是谢家少夫人?
所有人都看着她,竟然也不觉得沈莺歌穿着男装出席有丝毫不妥之处。
恰恰相反,里衬的大袖白衣和外罩的玄色护肩,一白一黑相得益彰,搭配流云一般的高马尾,不仅不突兀,反而更好地凸显了她的气质,柔中嵌刚,清丽出尘。
众人的反应是沈莺歌能够预想到的。
上辈子,沈贵妃行至哪里,哪里就是潮流,哪里就是风尚。
她创造了梅花妆,引无数宫廷女眷争相仿效;她将百衲衣裁作宫裙,后来宫宴上很多嫔妃就穿了百衲衣;她碾碎凤仙花汁染成蔻丹,美甲方子被争相传抄……
她永远是万人瞩目的焦点,野心有多大,傲骨就有多硬。
葛嫣款款行至沈莺歌近前,寒暄一阵,敬献一盏茶,温然打趣道:“左相怎的不曾陪同夫人一起来,这上好的雪山毛尖,可是他最爱喝的,我还给你们泡了两盏呢。”
葛嫣这句话说得十分巧妙,明面上是关心慰问,实质上是在挑衅原身,借用雪山毛尖来衬托自己与谢瓒关系匪浅。若原身真的被挑衅了,摔了茶盏,就会落了个善妒的名声,反倒还会成全葛嫣的好名声。
不愧是茶艺大师,不仅遣词造句透着一股子茶气,还惯会把人挡枪使,拉踩玩得一套一套的。
上辈子,这位茶艺大师就是一边与沈莺歌交好,一边偷偷献上了滑胎药,迫害她的孩子!
沈莺歌就笑了,先接茶盏过去,优雅地浅浅抿一口,笑道:“夫君爱不爱喝雪山毛尖,我不清楚,但听闻葛二姑娘喜欢陶塑,我便投其所好,捏了一只陶塑娃娃,聊作薄礼。”
葛嫣唇角一滞,陶塑?她可从没说过自己喜欢陶塑。
以冬递呈给沈莺歌一只长方锦匣,沈莺歌掸了掸匣面并不存在的尘埃,芙蓉面上挂着深深笑色:“葛二姑娘打开看看?”
葛嫣心中那诡异的感觉愈发强烈了,对方不仅不上套,反而变被动为主动,一行一止都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葛嫣以为沈莺歌所送之物,不过是寻常的陶塑,结果揭开匣面一看,只淡扫一眼,她全身冰冷,吓得失声叫起来,失手将匣面打翻在了地上!
砰一声,陶塑娃娃摔得四分五裂,引得一众宾客纷纷好奇地看了过来。
他们只看到散落一地的朱色碎瓷,葛嫣被这些碎瓷吓得不轻。
在众人的印象之中,令国公府的葛二姑娘素来沉稳文静,从未在公众场合失过态。
谢宝萍没看到陶塑的具体模样,好奇道:“陶塑娃娃生着什么面目,能把你吓成这样?”
葛闻洲也凝神看了过来。
葛嫣扶着悸颤的心口,惊魂未定,根本道不出话。
里头的陶塑娃娃,它的形态居然是个婴孩,身体涂满朱漆,脸上画了两颗大大的翳色眼瞳,眼眶深深凹陷进去,嘴型惨哭嚎啕,模样阴鸷又可怖!
悚意疯狂地往葛嫣的骨头里钻,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六七年前的翊坤宫外,暴雨之中,产婆抱着襁褓趋步走出来,她看了一眼,里头是浑身是血的女胎,已然断气了,嘴巴却长得大大的,仿佛正在嚎哭。
陶塑娃娃的样子,就跟当年那个女胎一模一样!
“葛二姑娘为何如此紧张?”
沈莺歌明眸善睐,袖手抻腕,细细摩挲着葛嫣悬在小腹处的腕节,嗓音漾着一股子淡淡的惑意:“陶塑娃娃又不会吃人。”
她表情和善无辜,言语却暗藏机锋。
葛嫣先前脸色还挂着的细微笑意,一点一点地隐没了,一种骇冷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紧紧盯着沈莺歌,下意识想挣脱开她的手,却发现挣脱不得!
葛嫣便是用了些力道,意欲挣脱开,讵料,她这回挣脱之时,沈莺歌陡然松开了手,一下子被葛嫣朝后推开。
身影微微踉跄了好几步,纤影微晃,庶几要跌倒,她本来等着以冬扶住自己,这时,斜刺里伸出一只劲韧有力的手,从背后稳住了她。
沈莺歌一望,扶她的人居然是蔺知章。
少年才子,书生玉相,沈莺歌上辈子拔擢过他的诗文,他得以在中书省担任舍人,经常为老皇帝起草文书、撰写礼乐诗文。
沈莺歌对蔺知章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这人的脊梁骨永远是直的。
三年前羌人打到燕京城下,他要求主战,但奏折被老皇帝打了回去,蔺知章不惜通过死谏,抬棺上书,才“逼迫”老皇帝将温嶂召回勤王。
他是文官集团里的忠义清流,也是谢瓒的政敌。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值得结交。
沈莺歌将小算盘哗啦得很响,言谢后,遂让以冬扶着自己。
蔺知章确证沈莺歌立稳了,适才松手,微微行前一步,挡在沈莺歌与葛嫣二人之间,道:“一陶塑娃娃,葛二姑娘看出了什么,变得如此慌乱?”
蔺知章擅于察言观色,问话更是一针见血,“慌乱”一词用得极为精当准确。
是,葛嫣是慌乱了。
她不可能告诉蔺知章,她从陶塑娃娃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迫害过的一只死胎。
她根本道不出口!
这厢,以冬帮腔道:“这可是少夫人熬着大夜,辛辛苦苦捏得陶塑娃娃,就是想特来结识葛二姑娘,交个好友,葛二姑娘不仅不赏脸,反而砸碎陶塑娃娃,碎了夫人一片好心也便罢了,如今还给少夫人摆脸色,让少夫人平白受气,这是令国公府的待客之礼么?”
不愧是沈莺歌教出来的人,如今口舌功夫变得格外伶俐。
葛嫣是谢宝萍的好姐妹,有人说了葛嫣,谢宝萍自然不乐意了:“不就摔碎了个破陶塑娃娃,何至于如此上纲上线?”
话一出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拿团扇掩住下半张脸,下意识看了一眼葛闻洲。
葛闻洲表情淡淡的,但眉心微微蹙起来了。
葛嫣还没从心有余悸缓过来,就见沈莺歌侧过身,拿帕子低头擦了擦眼睛,道:“我太想结识二姑娘了,但礼物偏偏不得欢喜,还惹来了不快,终究是我的不是了。”
葛嫣觉得沈莺歌这番做派十分眼熟——
慢着,这不是该是她的台词么?沈莺歌怎的抢了她的台词!
葛嫣心中已经很清楚,沈莺歌就是来针对她的,偏偏她不能发脾气,在大庭广众之下,只能扯出一丝尴尬的笑来。她也不能吩咐婆子将地上的狼藉清扫干净,这不是变相要把沈莺歌的心意扫走么?
可她又不愿意自己去拣起来,太失闺秀风范。
踌躇之间,却见沈莺歌行前数步,俯住身躯,将这些碎片逐一捡拾起来。
她捡拾的动作十分细致优雅,尤其是眼尾蘸染了一丝胭脂红,愈发会增加旁人对她的共情和怜意。
看在所有人眼中,沈莺歌成了重情重义之人,反倒衬得葛嫣冷情冷心,薄待谢家少夫人了,这时渐渐出现了打抱不平的声音。
葛嫣咬了咬嘴唇,这一会儿上前帮扶也不是,光站着看热闹也不是,横竖显得自己事后诸葛亮了。
葛闻洲身为令国公府的小公爷,第一个上前主动帮沈莺歌捡拾这些碎瓷片,随后蔺知章、谢桃笙、以冬也跟着一起捡。
“长嫂,你怎的割伤了手?”谢桃笙忧心忡忡道,看向葛闻洲,“能否去叫大夫来?”
事况紧急,葛闻洲吩咐傔从送沈莺歌去了西苑厢房,迩后看了葛嫣一眼,匆匆去请大夫。
葛嫣这一辈子都不曾如此失态过,从来只有她陷害别人的份儿,就没有别人陷害她!
诗宴还在继续,但葛嫣一直显得心不在焉。
那个浑身涂满红漆的陶塑娃娃,如鬼魅似的,与雨夜里死去的女胎重叠在一起,徘徊在眼前,久久不褪。
冥冥之中,葛嫣忽地瞠住了眸心,她明白沈莺歌的气质为何如此熟稔了——
她很像三年前被赐死的沈贵妃!
尤其是方才的一颦一笑,还有眼神、举止,差不多与记忆中人极其贴合!
两人虽是同名同姓,但如何可能是同一个人?!
沈莺歌是曲阳侯的嫡长孙女,是现任谢家的少夫人,而那个祸国殃民的妖妃已经死了。
葛嫣定定朝着沈莺歌离开的背影看过去,她似乎感知到注视,微微侧眸,眼角隐晦地弯了一下——这回眸一笑,让葛嫣浑身都仿佛被浸泡在冰水里!
明明是早春晴暖的时节,但葛嫣感受到透骨敲髓的寒冷,心律如擂鼓狂跳。
谢宝萍看到葛嫣脸色很差,近乎苍白如纸,以为是被那个陶瓷娃娃吓住了,纳罕不已:“不过是陶塑娃娃,究竟有什么值得害怕?”
一个陶塑娃娃不可怕,但它背后所包含的隐喻、激发出来的联想,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葛嫣低声吩咐自己的婢女,嗓音带着恍惚:“务必看管好熙姐儿,被让她到处跑,尤其别去西苑!”
言讫,又掖住谢宝萍的手,凝神道:“你跟我仔细说一说谢家少夫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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傔从带着沈莺歌去西苑候着,西苑是令国公府安设的客院,此处僻静幽隐,林荫蓊郁,很多厢房都是空置的,想来是给门客幕僚安置的栖所。
沈莺歌故意让碎瓷片划破手指,好在伤口极浅,根本不算伤,方才之所以要演捡碎瓷这一场戏,是利用葛嫣为敲门砖,借以深入令国公府的后院,她要寻一个人,也是此行最想见的人——
她昔日义结金兰的好姐妹,葛绾。
葛绾从岭南佛寺被老国公接走后,多年以来一直蛰居在国公府的深宅后院里,杜户不出,更不曾见客。
府内人人都对这位曾经入宫为妃的葛大姑娘避而不谈,就连诗宴上的女眷们,也不曾对葛嫣提过她的姐姐,好像有什么忌讳似的。
这就很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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