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寡人很好。”
【还很好呢，情绪全写脸上了。】
嬴政：“……”
他自认为情绪掩藏的还可以，怎料这些在小孩眼里早就无所遁形。
为什么不高兴？
因为他知晓了真相，那种久违的复杂情绪再次席卷而来，痛得让他恶心。明明他想过时间慢慢淡去的……明明嫪毐已经死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私藏他的旧物。
虽然烧毁，可这给了他更深层的刺痛，嫪毐死了，他□□一点都没存留世间。可他忽然有些后悔了，后悔让嫪毐死的那么直接，他活该一点点折磨他，亲眼看着他痛不欲生，慢慢死去。
这还不够！这全然不能消解他心中的仇恨。
他该将嫪毐押来，亲自在赵姬面前将他抽筋剥皮，啖他血肉。
嬴政觉得这些事情都不该说与嬴岳听。他还这样小，理应在阳光下奔跑嬉戏，不该被任何阴霾沾染。
坏情绪会传染的。
见嬴政一直不说话，嬴岳伸出小手，抓着他的一根手指摇了摇：“阿父，你别不开心啦。”
说着，他忽然挤出一个夸张的鬼脸，小脑袋左晃一下，又晃一下，最后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试图逗笑他。
嬴政垂眸看他努力搞怪的模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小家伙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得寸进尺地凑近了些，乖巧低下脑袋无声地请求摸摸头。
白皙的小脸，做鬼脸的动作，嬴政漆眸一沉，猛然想到了成蟜。从前宫里很大，他和成蟜喜欢玩“谁先找到谁”的游戏。成蟜总是喜欢躲在棫阳宫，那是秦昭王所作——成蟜很亲近这位曾大父。
每次他都能被自己精准找到。被找到后，他总会恼上一恼，一个劲儿地说自己肯定偷看了，很不服气。最后一边做鬼脸，一边跑开说这局不算。
思绪甫落，他的心猛然一恸，今时今日，若他尚在，便能亲临他的嘉礼。只差那么几步，就差那么几步他就可以将人从上党带回来，就不会失去阿弟了……
“诚愿他未叛，可悲……可叹……”
他凛声夹杂着一缕哀思。
嬴岳立马锁定“叛乱”关键词。除了嫪毐，便只剩下长安君了。原来阿父是因为想到了长安王叔才不高兴。嗐……
“还有孩儿呀！”幼崽安慰他，“岳儿一直都在呢。”说着孩子一把扑进他的怀里，紧紧环住他的腰。
“岳儿在呢……”
小孩哼声在怀里喃喃，话语同上党那日雨夜如出一辙。嬴政自认成了孤家寡人，蓦然回首才发现——
自己最宝贵的，从未失去。
那便是爱。
从始至终，仍有人一如既往的爱着他。
他不是一人踽踽独行。
冰冷的心被炙热包围，嬴政只觉得怀中的温暖热的像一个烤炉，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温暖。
——孩儿是他的良药。
嬴政手一抬，轻轻摸了摸幼崽的额发，一下又一下。嬴岳动了动，不让他一直摸，省得乌发锃亮发光。
“寡人新婚，汝可会难受？”嬴政问。
他猛然想到自己从没问过幼崽对这场嘉礼的真实感受。
是他疏忽了。
“不会，”
嬴岳能理解。毕竟是一国之主，有太多的不得已。
尊重，理解。
但，若自己日后真的留在了这里，他不会如此。
他理解的爱情——是细水流长，是真诚，是两情相悦。
他不会批判这里的爱情观，因为这是时代的阵痛。
也不会用后世的眼光去做比较。
那太不公平。
对阿父如此，对世人亦是如此。
他能做的，就是若真的到了那日，守住本心。
这是现代赋予他的，爱的观念。
他很庆幸。
“当真？”他又问了一遍，丝毫未错过幼崽半分神色。
可看了许久，幼崽双眸亮亮的哪有半点儿伤心，话语也是无比轻快的，嬴政看他这副样子，心里像落了个大石头。
看来是他多虑了。
“汝觉得她该出席否？”
“大母？”
嬴政轻“嗯”一声。
嬴岳：“看阿父啊，阿父的感受最重要。”
赵姬的事情，阿父最有话语权。先前迎太后回宫，已然让步妥协。这一步，可进，可退。
毕竟他也揣测不住他的想法。
自己的想法最重要。嬴政指尖一动。
他很少这么震撼一句话。
身为大王，他的感受永远都是次要的，因为他得为统一大计、为秦去考虑。
“恪尽职守为秦”是他先王教给他的一生准则，连他也是如此认为的。
可徒然，有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告诉他。
你的感受最重要。
话的言外之意，你也很重要，不要忽视了内心深处的感受。
这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不一样的答案犹如春风吹入心底，让凛然如他的心，热烈跳动。
呼啦——绿芽在心底生根。
眼中有柔意倾泻而出，嬴政道：“善。”
……
一辆马车渐渐驶入宫内。
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色，韩九恍然以为在做梦。当初那幼崽来访时，谈吐不凡、衣饰精贵，他虽猜到必是贵家子弟，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是想得保守了。
那孩子，竟是宫中人！
这一刻，他惊骇极了，连手指都微微发抖。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能进入宫中，这是莫大的荣耀啊！
这种震撼的念头反复冲击头脑，引得韩九眼圈忍不住泛红。他蓦然想到了女儿韩灿。想到她受的所有委屈。
深吸一口气，他想：若是此行能得贵人满意，从此便再无人敢耻笑灿儿了。
激动稍平，新的疑惑又浮上心头：为何宫中的贵人会这么看重他的手艺？只因郑兄引荐？难道郑兄是朝中官吏？
车声辘辘地响，他心中升起一缕忐忑：这般重任，他能做好吗？
他试着同常海攀谈两句，但常海只弯唇看着他，面目温和：“韩先生不必多虑，很快便知晓了。”
韩九闻言点头，暗自平复心绪。
不多久，韩九终于再见到了嬴岳。
较之上次，这次的幼崽身着更为华丽的小袍，腰悬组佩，头顶精美小冠，耳畔红樱轻垂俨然一副金玉之姿。
他依旧笑得眉眼弯弯，颊边酒窝甜的惹人想去戳戳。睫毛长长的，看着他时，轻轻的扑闪两下，眼里亮晶晶的。若是放在寻常，他必定会忍不住说些什么，比如说他真好看，好可爱。
然而韩九此刻心跳如雷。
一股强烈的预感告诉他，这孩子的身份，或许远比他想象的更为贵重。
“公子。”嬴岳走近，常海趋步躬身道。
——轰隆！
惊雷彻底落下，韩九呼吸一滞，身体全然僵住地跟着作揖拜下。
他没想到无意到访的来客竟然是秦宫的公子！
秦王目下只有一个子嗣……
他竟就是民间耳熟能详的大秦长公子！！
“韩先生，”嬴岳自然上前，伸出嫩白的小手轻轻托起他的手，一双炙热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递去概念图：“您看看，这个能做吗？”
幼崽的手嫩滑细腻，不同于他的手，粗粝难看。
韩九几乎怕掌中的茧弄疼了公子，他心跳加速，垂首看图。
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似是用水晶所制，结构虽简……
却从未见过。
好奇怪的东西……
“这是？”
“此物名唤放大镜，可放大字迹。”
“竟有如此功效。”韩九惊叹。
“先生可做吗？”
“尽力一试。”
他心底百感交集。
荣幸而隐隐有些惶恐。
低头等待回应。
忽听一声银铃笑声传来，只见半大点的公子高兴地挥了个奇怪的姿势，笑意漫了整张脸。
“太好啦！”
……
李斯见到师门里最小的师弟时就看愣了。
平日眉眼霁明，相貌清秀的师弟竟然成了一个黑煤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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