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念在心中闪过的瞬间,陆缥已想好了下一步的部署。
趁着王俭挥毫陈情的功夫,他已开始安排后续事项,其中包括遣人去薛宅,请瞿准来见。
陆缥尚未面见过瞿准,但已笃定此刻他是襄助自己破局的最佳人选。其一,陆缥上次在桑罗观打听到,为便于给薛扫眉诊治,瞿准近期一直住在薛宅,而林掌柜正是在薛宅中暴毙,因此瞿准应当或少知道一些情况。其二,瞿准在江南六道都算数得上号的杏林圣手,平息瘟疫,需要他的指点。
领毕命令的胥吏匆匆而去,身影在听闻召唤、前来集议的一众官员中逆行,很快消失。
陆缥收回视线,全神投入到讨论当中。可席间众人的话语,却让他的眉头越锁越紧。
“南屿与碧霄府隔海相望,坐船过来,不过两个时辰而已,平日两地之间往来十分频繁。王县令说,十日前南屿便已生了疫病,可为何事到如今,除了你之外,不见其他人来报?”
被点了名的王县令深吸一口气,辩白道:“‘十日’这个数字,是我让医官根据各个药局、医馆记录的病案,倒推出来的。刚开始时,大家以为是寻常的肠胃犯邪之症,不成气候,哪知五日后开始有人暴毙,死的人越来越多,这才察觉可能是瘟疫……再者,这疫病发作急骤,发病之人,上吐下泻,很快便会形同骷髅,即使还没死,也根本没有出门的力气。外加这几日正值大潮,风向又不好,天气还冷,往返两地的船只数量已大大减少……”
立刻有人在他话中挑出字眼,加以发挥。
“肠胃犯邪、上吐下泻——王县令自己也说,可能是寻常的肠胃犯邪之症。南屿居民爱吃海鲜,偶尔肠胃不适,也能算是瘟疫?自官家登基以来,我碧南道一贯承平,你说话可得审慎啊。”
“不是的,绝不是简单的肠胃不适。”王俭抹了把汗,“我来之前,已让医官和师爷做了初步估计,短短几日,因疫病去世的人,已有两千多。各位大人,整个南屿的人口,不过一万出头而已!再不行动,便覆水难收了!”
陆缥瞥了陈相如一眼。后者近乎瘫坐在椅子中,面如死灰,双目无神,俨然已经魂游天外。
陆缥在心中长叹一声,拍拍陈相如的肩膀,借力站起。
下首列坐的诸位臣工,很有默契地同时收声。
众目睽睽之下,陆缥沉声道:“今日我和陈大人紧急唤各位大人前来集议,不是为了辩论,而是来商讨对策的。江南清平久了,大家听到疫情,一时很难接受,可以理解;但是,如果为了粉饰太平而装聋作哑,视人命如草芥,我陆某第一个不答应!”
他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王俭以为他是为自己解围,兀自感激,忽听见陆缥又道:“南屿这十日的情况,还有王县令刚才说的数字,他都已书面写好,各位可先传看,我也已让人去核实。据我的拙见,王县令说的十分具体,不像是假的;且他身为一县父母,没有理由撒这样的谎。若他危言耸听,我身为监察御史,自然不会放过;但若所言不虚……诸位,我们将有大麻烦了。”
陈相如绝望地闭上眼睛。他认识王俭已久,知道此人并非夸夸其谈之辈。
陆缥说得对。他们将有大麻烦了。
一片沉默之中,陆缥又开口道:“我提议,应当先封锁南屿县,事情未查清或者疫病未清除之前,未经官府许可,南屿的船只人等,只进不出;确认南屿瘟疫没有蔓延到其他地方之前,碧南道各府关隘也均关闭,除紧急事宜另行准许之外,暂停各府之间的人员往来。”
此言一出,有人坐不住了:“察院大人,可是要放弃南屿?”此人祖籍在南屿,自方才讨论时便牙关紧咬,听陆缥说要封锁南屿,眼中几乎迸出火星。
另有一位负责处理府衙文书的吴姓押司,受到前者鼓舞,小声道:“大人,再有一个半月就是腊八,马上过年了。眼下是各地人员往来最频繁、贸易最红火的时候,若各府之间道路不通,恐怕……”他小儿子是商贩,此前察觉爆竹价贵,特意从南边进了一批货来,还未全部运进碧霄府;如果关隘关闭,无异于断了全家财路。
陆缥耐着性子,先问陈相如意见:“陈大人,可有什么想说的?”
陈相如摇摇头:“我头疼,恐怕头风病又要犯了。缈之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罢。”
陈知府既放了权,陆御史便敢领受。西北苦寒,时有疫病发生;陆缥在那里从军八载,亲身经历过不止一次瘟疫横行,有一些经验。
他先回答第一位质疑者的问题。
“封锁南屿,并不等于放弃那里。我在西北军中时,每逢时疫发生,军医便会将染病的官兵统一安置起来,与其他人隔开——这样做,不是要放弃他们,而是要确保在诊治病人的同时,其他人还能保持康健。我想将南屿乃至其他各府的出入口封锁起来,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封锁只是第一步。接下来,需要各地的医官和药局通力合作,调集全道上下的医士和药物,优先送往南屿。我、陈知府及其他各府长官,将全力支持医官的工作。只要是合理的需求,全部满足。”
燕国府一级的医官,职务名称为“正科”。碧霄府的正科大人姓张,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他生长于杏林世家,同时兼任官设惠济药局的提领,被百姓尊称为“张扁鹊”。
陆缥虽不会医术,但他所说的这篇话,与张扁鹊所想不谋而合。
尽管如此,张扁鹊仍有疑虑,终于忍不住出言,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接着道:“察院大人,您方才说到其他医官,还有其他各府长官……卑职无意冒犯,但陈知府只能统领本府事务;本道共设九府,其他八府的事情,咱们恐怕鞭长莫及罢。要说起来,这些政令,应当是本道长官布政使朱大人颁布。可朱藩司上个月去未央京述职,至今未归,如何是好?”
他是个医官,却能做这样全局的考量,还敢在上官面前直谏,属实令陆缥侧目。
“你说得很对。我作为监察御史,的确无权直接插手地方行政事务;陈大人的权力,也不足以指挥整个碧南道。所幸我在监察御史之外,还有一个身份。”陆缥从袖袋中取出一块令牌,“这是我出发前,官家赐予的令牌,上面写着‘如朕亲临’。朱藩司回来之前,我便以钦差身份,暂代他处理本道中与瘟疫相关的事务。方才的决断,我会直接下发给其他府衙。”
语惊四座。之前坊间议论陆缥,戏称他自皇帝姨夫那里领了监察御史的差事,是“钦差”——哪知道人家手奉官家御令,是真正意义上的钦差大臣?
更有精于世故者,默默咽了口吐沫。朱藩司入京述职,陆钦差南下办事,这两者之间不会有什么联系罢?能惊动官家派下钦差,难道碧南道真的要出什么大事?
吴押司讪笑着,肠子已经悔青。他方才一定是疯了,才会质疑陆缥的提议。
但陆缥显然没有忘记他,目光锁定过来:“闭锁商道自然有损民利,但若疫情肆虐,挣再多的钱,恐怕也没有命花。这样,除南屿之外,其他各府之间的进出口先闭锁五天,若无异常,便可解禁。吴押司,你意下如何?”
“甚好,甚好,钦差大人思虑周全,卑职佩服。”吴押司硬着头皮道。
所幸陆缥的眼神在他面上仅停留片刻,又立刻转向厅堂内的众人。
“陆某知道,南屿与碧霄府地缘相近、血缘相亲,你们中一些人的至爱亲朋此刻或许就在那里。陆某向诸位保证,一定全力处理此事,也请诸位务必勠力同心。还有,今日王县令所说的病亡人数,请先不要外传,以免引发骚乱。现在请各司其职,立刻行动起来罢。”
他在这堆人中官职最大、身份最贵,又素有阎王之名,一篇话恩威并施,众人莫不服气,旋即按照职务分作几组,分别负责文书起草、物资筹措、医士推举,以及民情治理等等。
正当陆缥忙得脚不沾地之时,去薛宅召唤瞿准的小吏,一个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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