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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 刀锋偏冷

十月初七,深夜。

青宫一片沉寂。

谢景之在榻前落下一枚棋子,瞬间搅乱了整盘棋局。

“呲啦”一声,旁边烛台的灯芯将尽,烛火摇曳片刻,光线又黯淡了几分。

他似有所感,抬眼望向殿门,却如往常般空无一人。他拥着暖炉,费力坐直身子,仿佛要仔细端详棋局。

然而再次抬眸时,一抹紫影已悄然立于面前。

“若有事,不必如此周折,差人传句话便是了。”

女子声音清冷澄澈,正是夜来。

“连着七日将我拦下,又留下什么谜题,倒让我好生困惑。若非多思一着,怕真要生出误会。”

“误会什么?”谢景之唇角微扬,或许就连他自己亦未察觉这抹笑意。

“误会殿下恼嗔刃办事不力,不肯见她。”夜来抱臂轻叹,“我听说司中都这般传……”

“不过是些嚼舌根的传言罢了,你总不会当真吧?”谢景之摇头,“今时不同往日,有些风险,不必去冒。”

他似一个恶作剧得逞的顽童,执起手中书册,正是取自小筑的佛经。那经卷正抄自妙法寺,亦是他二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夜半取经,勿忘相见。

“况且……因是你,我知你会懂,便如此做了。”

夜来轻笑不语。

“咳咳……”冷风灌窗而入,谢景之掩袖轻咳。抬首间,肩头忽地一沉。

“入冬了,也不见你添衣。”夜来将狐裘搭在他身上,顺手合上窗棂,“我的好殿下,身子本就弱,若再病倒,我可真要百口莫辩了……”

不知为何,这劝诫之语由她说出,他便觉得分外悦耳。

“无妨,届时他们又会说,‘太子殿下见了嗔刃一面,便染了风寒’……横竖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罢。”

“……”夜来无奈耸肩,未置一词。

他不再言语,只垂眼凝视棋盘。

夜来随之望向棋局。黑白子在角落缠斗不休,反衬得偌大棋盘一片空旷,又是一局不循常理的棋。

她饶有兴致地挑眉——久未对弈,不免技痒,信手拈起一枚白子落下。白子挺进,骤然撕裂僵持之势,直逼对手回应。

“呵。”谢景之轻笑,“你回京也有些时日了罢?怎的杀气未减……”

他捻起黑子,不假思索地落在白子近旁。这方棋枰,久无他人落子。既有人主动邀战,他自当奉陪——比起独弈,他更爱棋逢对手。

“你收了我的经书,叫我如何消磨这江湖气?”夜来理直气壮。

她略作思忖,再落一子,攻势如剑出鞘,步步紧逼。

转眼间,谢景之竟被逼得无处落子。

“倒是我的不是。”谢景之沉吟片刻,执棋在手,暂未落下,“若非我让金嬷嬷提醒,你怕是早忘了我赠你的经书。如何,日日去寺中听学,可有感悟?”

夜来勾唇:“自是不及永昭的太子殿下深谙佛理,心如明镜。”

谢景之故作叹息:“看来慧海师父又要伤心了……”

夜来拨弄棋盒的手一顿:“那笑面佛,也晓得伤心?”

谁知谢景之忽幽幽诵道:“‘世尊,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

夜来蹙眉不解。

谢景之随即莞尔:“——地藏菩萨说的。昨日慧海禅师在正殿讲经,正说到此节,看来你并未用心听讲。有耳无心,难怪佛陀垂泪……说来,我该谢他。若非他,你怕已命丧那少年剑下。”

“该你落子了。”夜来摇头,避开话锋。

她对那大和尚素无好感,纵使他救过她性命。况且,他们之间,还有些微妙的过节。

“好。”棋子在他指尖摩挲得温热,谢景之伸手落定。

夜来扬眉,柳叶眸中掠过一抹疑色。

她“啪”地落子,稳住攻势——她向来喜快棋,亦爱使快剑。

“碧天剑,丢了。是我大意……”

“无妨。剑可再寻,人无恙便好。”

此刻谢景之也凝了神,剑眉微蹙,细算棋路。

“下回,我定不会给他机会。”夜来轻叹,见他凝神,提醒道,“白子开目,黑势将颓,你若不扑,我就要成势了。”

“好好…依你便是。”他当真依言在那片白子中落下一子。

夜来微怔,这位殿下,何时这般顺从了?

她伸手欲落子,忽生警觉,细察棋局,蓦然收手。

抬眼,正撞进谢景之含笑的眸中。

“你!”

“怎么?剑客出剑也会迟疑么?”谢景之笑了笑,意有所指。

“他是我一位朋友的亲弟弟。我……”

夜来沉默望向棋枰,转而在别处落子。对方自弃一子,她本欲乘胜追击,却惊觉险象环生,险些让黑子遁走。只得效仿其法,封住那虚设的假眼。

谢景之挑眉:“朋友?”

“嗯……死了的朋友。”她抚上腰间伤处,那里犹然隐隐作痛,“这一剑,算我欠她的。”

谢景之闻言,倏然从身侧摘下一柄长剑,虚虚向她比画。

“唔,这般清算的话……我是否也能在你身上戳十几个窟窿?”

夜来苦笑:“殿下,这玩笑可不好笑……”

她总算知道,蓝衫青年那等突飞猛进的口才究竟是学了谁。

只是话虽如此,习剑之人对兵刃最是敏锐,那柄剑已牢牢攫住她的目光——初看剑鞘玄鲨皮室,沉黯无华。然而那剑意却绝非皮室所阻,却自有一股斩金断玉的锐气扑面而来。

它如困于铁笼的猛兽,蓄势待发。

“呵……”谢景之瞥见她的眼神,轻笑递剑。

“拿着。”

“给我的?”

“嗯。未认出它么?”

“这是……”夜来抚过剑身,指尖微顿,“不惩?似是不同从前了……”

“嗯。你说金柄华而不实,我便命人重铸了一把。搁着也是蒙尘,你不是总叹无趁手兵刃么?便暂借你用罢。”

夜来信手轻推剑格,清鸣乍起,乌芒流泻,玄铁真容乍现。她信手挥洒,剑风沉而不躁,嗡鸣清越,刃直芒敛,锐意自横。

一种难言的契合感油然而生,仿佛此剑生来就该在她掌中。她心生欢喜,顺势挽个剑花,剑尖倏地前递——

未见她如何发力,烛火应声而灭,唯余青烟袅袅,竟是被凌厉剑气所斩。

殿内骤暗,唯有清冷月华透窗而入,勾勒玄色长剑的轮廓,乌芒流转,锋蛰夜鸣。

“好剑。”

“合意便好。”

月影之间,谢景之望着她微翘的唇角,目光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软。

“噌”的一声,夜来收剑归鞘,转身欲要添灯,却被谢景之按下。

“不必。”

“……?”

黑暗中,一只手越过棋盘,落在她的腰间。那只手并未逾矩,只轻轻覆在剑伤的位置。

“还疼么?”

夜来微感不自在,勉强笑道:“好多了。其实没你想得严重,比起半桥驿那时,这不过是小打小闹——早知会吓着你,该让凌霄替我走这一……”

她话音忽顿。

原来那只手忽压上她的伤处,力道虽不轻不重,却牵起一阵隐痛。

她禁不住蹙了蹙眉。

“……景之?”

“其实玉生烟……也不是非要不可。”但听青年低声道,“如果知道那个破盒子会让你……当初便不该允你南下。”

“两码事。”夜来摇头,“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谢京华要泄愤,便给她一个机会。半桥驿的玉简就是她手笔。她在十恶司的暗桩,这次被你拔干净了吧?”

“嗯。”

“军械库总要有人去毁,为何不能是我?当时情势危急,我最方便动手,也最能做好——你比谁都清楚,不是么?”

“嗯。”

“还有阴家那孩子……我既承了他姐姐的情,这一剑就该受。否则,那一晚死的人便是我……景之,这可是你教我的,莫要意气用事。”

“嗯。”

夜来莞然:“其实,还是有点疼的……”

按在她腰际的手掌倏然撤回。

“知道疼就好。”青年语气平淡,“我还当你忘了自己是谁的锋刃,也忘了这副血肉之躯……当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么?”

夜来眸色一暗。

“嗔刃不敢忘。”

“若那剑再深一寸,我定让那阴家遗孤付出代价……”

夜来抱肩:“其实我这个人,向来不和孩子计较。”

“……下不为例。”

“好,下不为例。”

她轻笑一声,点亮烛火。跃动的光影里,玉雕般的青年端坐案前,仿佛方才种种皆是幻象。

“殿下,这局棋还没完。”

“好。”谢景之低应,指间棋子轻叩棋盘。

沉寂中只余落子声,声声叩着未尽的夜色。

棋至中盘,夜来凝神许久,终于落子。

“好棋。未入彀中。”谢景之赞许道,“只是稍显踌躇。”

话音刚落,他已再落一子。

这一着全然出乎夜来预料,竟落在不起眼的边角,与先前棋势首尾呼应。落子既定,黑白双方便陷入不死不休的缠斗。这离经叛道的弈法,终将导向无解的终局。

不,或许这盘棋本就没有终局!

她眸光骤凝,倏然盯住对方。

“此谱名为‘长生图’,是阔克苏王子新授的残局。”谢景之低笑,“如何?可有趣味?”

“长生图?”夜来咀嚼着这三字。

诚然,若如此对弈下去,怕是下至白发苍苍,也难分胜负。这分明是一盘无解之局。

“呵…”谢景之笑意愈深,“若对弈者存半分退意,此局便不成。我知道,唯你能下出此残局。”

夜来蹙眉,不知此语是褒是贬。

“长生图,长生劫。试问芸芸众生,谁不渴求长生?”谢景之轻叹,缓缓起身,望向殿外。寒冬已至,草木尽凋。

“所谓长生,不过虚妄。”

“是啊……都知道是虚妄,偏偏有人看不透,比如那位好父皇。”他指尖划过棋盘,“这棋局名曰长生,实为永劫。无终之局毫无意义。正如弈者为胜负落子,剑客为生死执剑。嗔刃,是也不是?”

“我不知。”夜来坦然摇首。

比起争论剑客为何执剑,她更在意手中利刃尚能斩断多少荆棘。

谢景之怅然:“有时真羡慕你。若我是柄剑,而非执剑之人,便只需思量如何能更快地杀人就够了。”

夜来眸光微凝:“景之。你觉得…杀人是值得羡慕的事?”

“呵,每当你这般反问,我便知你心底不以为然,却偏不明言。”他眼底笑意流转,“嗔刃,那于你而言,何事值得羡慕?”

“……”夜来想了想,却无思绪。

久候无应。谢景之慢条斯理温酒于炉。桃花酿的香气氤氲弥漫,烛火随他动作摇曳。这位永昭储君的身影,在暖光中浸透无边孤寂。

“至少对世人而言,活着本身便值得艳羡。”

夜来低声道:“你放心。我既答应为你寻得皇陵,定会活到皇陵重见天日之时。”

谢景之指尖微滞,却避开话锋:“皇陵线索已有眉目。你能带回玉生烟实属不易,近日好生休养。”

“但你仍需早做准备。自西州归来时我便说过,嗔刃之位,你当另择……”

“我记得给过答复。”谢景之不容分说截断她的话。

夜来欲言又止,终是叹息:“你说过,不快的锋刃,宁可不要……”

“我也教过你,不论何时,令出必行。十恶司每一把锋刃,都只能为本宫所驱,为本宫所折。”谢景之信手将棋子掷回玉盒,提起酒壶淡然道,“嗔刃,陪我小酌两杯罢。”

这是谕令,而非相邀。

夜来苦笑,执壶为他斟酒。

温酒入盏,她指尖轻颤,氤氲热气瞬息凝作寒霜。

寒食冷饮,是修习霜华毒功的代价。

虽不及御酿“一枝春”,这上好的桃花黄倒也清冽醇厚,余韵绵长。

数杯入喉,两人面上皆染薄红。

谢景之沉声道:“我已遣人搜寻霜华诀的下半部,寒毒之事,你不必挂怀。”

夜来垂眸凝视杯中倒影:“劳你费神了。在那之前,我会尽量不意气用事。”

那日金殿满目冰霜之景犹在眼前。两人皆明,这承诺无人能轻易担保。

一时只闻落杯声与棋枰清响,寝殿寂静得近乎诡谲。

“你归来前夕,大宛铁骑连破永昭十座边城。虽是小邑,军民折损已逾万人。”

“这么多……”

谢景之轻晃玉杯,神色如常:“待叶守诚兵至苍河关,此数……还会更多。”

夜来默然。原以为诛杀大宛王储可止干戈,未料西夷蛮族竟敢一再进犯……她攥着玉盏,胸中郁结难平。上万条性命,便是上万个家。人命已如草芥,烽火又何曾有过半分怜悯?

他似看穿她所想,温言道:“嗔刃,当日你做得极好。若非你斩除大宛王储,任由我‘好妹妹’里通外敌,永昭的伤亡只会更惨重。”

夜来轻喃:“是么……”

杀一人而救千万人。这向来是十恶司奉行的“业”。

她却笑不出来,蓦然想起那卖羊奶的一家人——若知她为刺杀他们的王子而来,怕也会拼死相搏吧?

“景之,我们…为何非要打仗不可?”

他浅啜一口酒:“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永昭与大宛终有一战。如今不过战事稍提前些……父皇既想押宝叶家,且看他们能否打场翻身仗。”

“你会怎么做?”

“我已遣人督运粮草,并令沧州势力多加照应。国难当前,外敌为先。其余恩怨,暂搁一旁罢。”

“我并非忧心这个。我是问……景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嗔刃,你太贪心了。在战争面前,个人之力微乎其微。”谢景之轻笑一声,语气却温和,“放心,这些交给我思量便是。你只需知道,叶家此战必胜,而我绝不会容许永昭再有更多牺牲。”

“可……”夜来微怔,终是咽下疑惑。她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胜局,只知无形中他又布下诸多未可知的筹谋。

而这,已非她这“嗔刃”所能探听。

“只要我还在,总不会看着沧州失守……”青年玉冠微斜,青丝垂落棋盘,他仍缓慢饮尽杯中酒,不知已是第几盏,“纵不能亲临战阵,总有别的法子,不过付出些微末代价罢了……本宫付得起……”

半晌,他苦笑道:“夜来,这些战事背后的腌臜手段,我不想污了你的耳,也不想你看轻我……所以,别再问了,好么?”

“……殿下,您醉了。”她欲夺杯盏,反被扣住手腕。

“夜来,你会原谅我么?”

“我会。”

“不论何事?”

“……嗯。”

“你说……他们会原谅我么?”

“……我不知。”夜来摇头。她不知“他们”是谁,却隐隐猜得答案,“殿下,若您所为是为他们好,那便不会错。”

“是么?”谢景之似轻轻一笑,松开酒盏,“嗔刃,有你,是执剑者之幸。”

“……”夜来垂首,沉默良久,方斟酌开口,“这次南下,又死了很多人。”

“嗯,密信我已阅过。”

“你知道么,有个叫阿柱的少年,是他救了我。”

“我知道。”

夜来莞然:“还有那些村民与孩童,待我极好。我几乎……就要留在那里了。”

“嗔刃,你不属于那个地方……”谢景之微笑道,“我知道,纵使失去记忆,你终会回到这里的。”

“是啊……失忆时,我还四处寻找娘亲……”

“令堂之事,尚无线索。我会再命人追查。”

“景之,你已经帮我良多。”

“你我之间,何须客套?嗔刃,有话直说便是。”

夜来深吸气,终吐露胸中块垒。

“景之,你知道么?那个叫阿柱的少年,他救了我两次。他咽气时,喃喃说着冷……剑锋贯胸,血流如注,寒毒蚀骨,怎能不冷?我原想救他,可大师父说得对,这双手……除了杀人,什么都做不到……”她凝视自己微颤的掌心,“若不是当时力竭,我定要那群魔宫妖人再死一百遍!”

血色光影、凄厉哀鸣、刺骨寒意、滔天的怒火与悔恨,在她眼前反复撕扯,如同纠缠不休的魇梦。

如同……幼时那般。

冥冥之中,似有声音在低语。

那些人何等该死。

杀。

杀个干净。

那是一场血腥与杀戮的盛宴,她提着剑踏上浸血的长阶。

她知道在那尽头,有人正等着她。

“夜来。”谢景之猛地攥住她的手,厉声顿喝,几乎将她从幻境中强行拽回。

“……”夜来骤然清醒,烛火依旧,青宫如常,眼前人未变。

她低头,见谢景之紧握着自己的手,掌心已凝结片片霜花。

她立刻抽手。

“殿下恕罪。”

谢景之活动了下手腕,苦笑:“幸而你未尽全力,权当功过相抵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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