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推开。

屋内整洁无暇。

有木雕而成的几，几上摆放着壶，也有铺垫在地上坐卧的茵席，席为方形，皆可独坐。凑近一看，席面竟被编织成了人字型斜纹，可见其人细心。

韩九领人进去，回眸问：“请席何乡？”

虽说在宫里嬴岳席地而坐时常常不老实，可还是知晓这里的人们布席和坐席都有明确的规矩。这里的席子分南北和东西方向，南北方向以西为上，后者则以南方为上首。［1］

“西处即可。”嬴岳道。

闻言，韩九将布好的席正了正，捧得平了又平，最后在席的四角放好“镇”。

在宫里，压席四角多是一些坚重精美的器物。就譬如兴乐宫，用的多都是一些玉镇和琥珀镇，为了契合嬴岳，这些镇的造型也格外别致，被雕成了各种生肖的形状，一眼望去，惟妙惟肖。

尤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些镇时，他直接抱着玉镇左看右看，一副没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如今宫里待的时间久了，那抹惊艳感早已被各种更为精美的漆器铜器等所取代，早不能追当时心情。而今韩家的镇虽不贵重，却都是颇有重量的木镇，形状也被雕成了养眼的模样，唤醒了那一抹记忆。

“陋室寒酸，粗茶劣水，万望见谅。”韩九分别为嬴岳等人掌茶。

目光极短停留在他们的衣着，他以为嬴岳会自然的接话，以此忽视眼前简陋的茶水。谁曾想，锦衣华服的人儿非但没有半分嫌弃，反而端起茶水认认真真喝了下去。

这着实让人意外。

毕竟从他们的穿着来看，无疑很富贵，惯用的茶想必也是上好的名茶。茶与茶之间差别极大，喝惯了好的，就算只稍差一筹，也会难以下口。

可他们却没有。

这让韩九感受到一丝尊重，与此同时，心底徒然升出一些对他人偏见的懊恼。人以类聚，郑兄高洁，他怎能用自己的想法去揣测他的朋友呢？

“无妨的。”嬴岳目光掠过处处洁净、明显倾尽周到的屋子神色温和道。

“几位都是郑兄的朋友，亦是韩某的。先前多有误会，也望见谅。”韩九略略点头，自饮一杯以示歉意。

嬴岳受宠若惊：“都是误会，也是我突然到来叨扰了您，没把话说清楚……”

话罢几人一同喝起了茶，这茶虽不名贵，可入口进腹，不久后整个身子都暖暖的，且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印象中茶的苦涩竟然极淡……

这让很少喝茶的嬴岳一再惊喜，迫不及待问了做法。

原来，这茶是他自己捯饬出来的，觉着好喝便一直做了。至于去除青草气和苦涩的秘诀，就是先将茶叶烘烤再粉碎，最后用葱姜橘皮进行调味。

听到这里的嬴岳双眼一亮又一亮。

有才，太有才了！

这屋子的东西都是他一手打造的，连这茶也是。太让人惊喜了！

聊了颇多茶，话题也是不知不觉转到了正题，韩九听说嬴岳是为了研磨一种矿物并不惊讶，只是说：“小女最近可能喜事将近，待我忙完这些时日，定立即前去。”

成了！嬴岳闻言猛然看蒙恬。

蒙恬眉目一扬为他高兴。常海听到后红光满面，心想：太好了！

“韩先生，我还有一个请求。”幼崽眸光微动。

“说说看。”

“我可以观礼么？”

阿父最近是没指望了，目下还没明显进展……

“自然！”韩九想到会是别的，却不想只是来观礼这么小小的请求。韩家只有他和女儿二人，所谓嘉礼，自然是越热闹越好，是以他极其爽快答应了。

嬴岳眼眸一弯，糯声道：“那下次登门，我必执贽来见。”

韩九张张嘴想说不必，可比声音更先到的，是门外一声厉喝。

*

秦市所卖之物种类繁多，上有珊瑚树、周鼎、商彝这些精妙绝伦的贵物，下有黔首们所用的各种碾子、筛子、锄镐等石木铁制用具。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梳子、镜子、头饰等生活用品。

嬴岳穿梭在各种肆行前，选了许久，终于挑好了礼物。给蒙毅的礼物是一把青铜小剑，虽说不太贵重，却盛在纹路好看。

再次回到宫中，已是戌时，蒙恬转身回了蒙府，常海回了圭宫暂住一晚。

去往咸阳宫时，屋内烛火通明，赵高候在殿外看到他，一脸惊诧：“您……”

“嘘！”嬴岳做个了止声的动作，并不想惊扰里头的人。

“睡了吗？”他用口型问。

赵高点头，无声说有一会了。

睡了就好。

嬴岳狡黠一笑，偷感很重的溜进殿，果然见塌上卧躺的身影。

再次感叹阿父那八尺六寸的身高，一眼望去，简直全是腿。也难怪走路那么快，这一步顶自己好几步了！

墨色的发松散垂落，暗玄色里衣露出修长脖颈，其上是凸出明显的喉结，再上是让人难以忽视的高挺鼻梁，用后世的话来说，是能在上面滑滑梯的程度。

面庞映照在烛光中，从他这个角度看，下颌刀刻一般，棱角分明。

黑睫长而清晰，五官更是说不清的好看，最最最反差的是那双丹凤眼，睁开是冷峻，闭起来却是另一番景色。

双手自然搭在两侧，骨节分明，修长干净。指尖白皙，宛若冷玉，若再细看一些，便能瞧出肌肤脉络上的青筋。

肩膀宽阔厚实，极具力量感。

【太反差了】

除了出生那日，嬴岳印象最深的便是章台宫和雍城里的他。

——端坐于王座，目如寒刃扫视着殿下群臣，纵是一句话不说，周身却似有种凌人气场，不怒自威。

加冠亲政的那一刻，面前虽只有宗室、大臣。可他的眼却像是透过他们，见的是秦人以及将来统一的天下。他的身边不是空空如也，而是六世的先王，他们与他齐肩，势要让这金城绵延千里，子孙拥万世基业。

那一瞬的他，声音一如雪山之巅的雄鹰，洪亮威严。

他的身高、他的冠冕以及腰间随身佩戴的太阿，无一不彰显着他的高贵，他的每一次抬手、开口以及每一处动作都尽显天家威仪。

老实说，章台宫群谏嬴岳真的有一丝怕了。

——他怕悲剧发生，更怕亲眼目睹。

时至今日回首再看，他又好像不仅只有威严的一面。

阿父毒舌又傲娇，有时高冷，还总喜欢欺负他，但不得不说，对他总是极好的。

【不愧是魅魔】

嬴岳轻轻将礼物放到嬴政手旁，确认他没苏醒的迹象，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公子，大王给您备了新鲜的热食。”赵高不知从哪取来了食盒，忙追了上来。

“都是我喜欢吃的？”

打开，幼崽眸色一惊。

他回首，心中划过暖流。

赵高：“这都是大王亲自吩咐的。”

又说，就算今夜他不过来，这份餐食也会如常完好的送到兴乐宫。

嬴岳心神一动。这感觉怎么说呢？大抵就是在异世，总有那么一处灯盏是为自己而留……时时刻刻挂念着他。

幼崽又看一眼殿内，心想明日一定要早点过来。

小家伙走远没几息，殿内嬴政蓦然睁开眼。

其实他早醒了，在幼崽那句【太反差了】之后。他寻思了几秒，到底没懂小孩说的反差在哪。不过那句【魅魔】他懂了。

这话很受用。他的确好看！

转头又想，小家伙还算有良心，回来后还晓得来看看他。

思绪甫落，指尖蓦然摸到冰凉凉的东西，嬴政拿起一看，是个木雕的人偶。

若不是它腰间佩着的长剑，以及头上的冠冕，真难以想象这刻的竟然是他！

寡人如此好看，竟刻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一点都不符合他的气质……

“真丑！”嬴政用力戳了戳它。

扔到一边——

“……”

“怎么这么丑？”余光忍不住又瞥一眼，还是很匪夷所思。

他审美那么在线，孩子竟然没有一点？

默了一会儿，又不情愿把木雕拿起来看了又看，嬴政淡声：“出去这么久，就给寡人带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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