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得了望着桌子上的两菜一汤,举著难下。
忍冬婆婆招呼着:“吃,吃啊,客气什么呢?”
沈得了含糊地嗯了声,望着那盘子里红得快堆起来的辣椒山,逡巡了好一会儿,才从里面搜出一点不是红色的菜尖儿。
她眼睛微亮,举筷子朝那菜尖儿夹去。
夹起来一看,黑眸里的光忽地晃了下,恹恹地消灭了。
是一大块姜。
她举箸难下,婆婆偷瞧已久,见状哈哈大笑:“我们现在住的地方靠南边,瘴气多,天气潮,辣椒和姜都是好东西欸,你要不吃点辣子不出点汗,日子真过得没滋味呢!”
忍冬婆婆笑罢,从堆砌如山的红辣椒里捡出一块山芋,放进沈得了碗里,觑着她碗里的姜说:“你那块姜要是不吃,就给矢明,他小子爱吃辣。”
矢明这时也出声了,“欸。”
他特意换了双没用过的筷子,从沈得了碗里夹走那块让她为难的姜块,并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沈姑娘,我就爱吃姜。”
说罢,他把那快有小半个碗大的姜块送进嘴里,嚼了两下酒囫囵咽了下去。
沈得了在一旁看得眉头直跳,矢明的眉毛却照常舒展,脸都没红一下,刨了一大口饭继续滋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再看对面,忍冬婆婆嚼着红辣椒也面不改色,甚而还不时啄一口桌子上的酒。
得了纵横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辣。
她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舌头麻木、灼辣生津的感觉,初来乍到,不便挑剔,只也就着那小块山芋,吃完了一整碗糙米饭。
幸而那青菜汤没半点红油,啄着汤的间隙,她不意间,余光瞥见桌上的白承锋背脊挺直,拿酒在饮,但却一筷未动。
沈得了默不作声,将汤喝罢,抿了下唇,笑道:“婆婆,南地的酒好喝吗?”
忍冬婆婆抬头,“噫,怎了,你这么点年纪的丫头还喜欢喝酒?”
沈得了不好意思地扯扯唇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嘛。”
“嘿,又拽些酸词,”忍冬婆婆撇了撇嘴,却还是递过来一只小酒碗,给沈得了斟了碗。
“我们南边爱吃辣,酒却是甜的,只要不贪多,是不容易的醉的。来,喝!”
沈得了道了声谢,端起酒碗一瞧,发现这酒液表面一层微浊泛青,在瓷白的酒碗里晃动着,宛若镜湖上的一朵月下云。
晃动间,酒香透鼻,初闻清冽,细闻之下还有一股清香。
沈得了抬腕细细饮了一口,酒液入喉香冽,余味泛甜,确实是甜酒。
“怎么样,好喝不?”
忍冬婆婆问道。
沈得了回味一番,弯了眉眼:“五月摘的青杏,酸而不涩。”
“欸,好舌头!”忍冬婆婆朝桌上两个小子看了两眼,寻求认同:“你们瞧,这丫头年纪不大硬是识货呢。”
白承锋颔首。
矢明眼睛亮晶晶的,问沈得了:“姑娘怎么尝出来的?”
沈得了手指沿着酒碗刮了下,笑:“家里姊妹兄弟多,全家都好口酒,无事便聚在一起互相赠酒品鉴。喝得多,便识得多了。”
“真好。”矢明笑容中带上了羡慕,“沈姑娘和家人的感情很好吧?”
沈得了敏锐地察觉到白承锋投来的打量视线,她只做没看见,垂眉用指腹轻轻剐蹭着酒碗,“自然是好……可惜我哥姐们命不好,死的死,逃的逃了。”
……
月下欢笑忽而静止。
忍冬婆婆喝酒的手停了下来,脸上重叠的皱纹重重地抖了下,而后被重新抬起的酒碗掩盖住。
白承锋沉默地搁下酒碗,神情掩在背着烛火的阴影里。
矢明情绪外放,满脸哀戚:“姑娘……对不起,我没想惹你想起伤心事的。我、我其实和你一样,自个儿……和父母亲族离散,师兄师姐们下了山也再没有回来,要不是婆婆和白师兄,我也就……”
沈得了默不作声地听着,酒就这么喝完了。
罢了,她放下酒碗,拍了拍矢明的肩膀,这少年被她一拍,抬起脸,两只乌亮的杏子眼,已经是泪汪汪的了。
“沈姑娘,你想他们吗?我、我好想我娘,我好想我爹,我也想师兄们、我还想师姐们……”
沈得了俯身,扣着少年柔软的脸颊,大拇指重重擦过他红润的眼角,“小仙长,光哭是没用的。”
下山以后,就没有人这样摸过自己的脸了。
矢明嘴巴一扁,下意识就想对沈得了哭。
但是沈得了抽回了手,她转而对忍冬婆婆说道:“婆婆,我想加入你们,我要跟着你们除魔卫道。”
“不行。”
白承锋冷声。
沈得了回了句:“你刚才说我有天赋就行。”
她又掉过头看向忍冬婆婆。
婆婆是院子里辈分最高的,她看得出来,婆婆才是这个院子说话分量最重的。
光白承锋答应不行,要想做修士,最后还得过婆婆这关。
可是忍冬婆婆没说话,把碗里的酒咕咚咕咚喝尽了,才把手放下。
沈得了看了眼那只空酒碗上的手,手指指节像竹节一样嶙峋,褐色的皮皱巴巴地贴在指节上,愈发突出手的枯瘦。
这是只货真价实的老人的手掌。
并不温润光滑,却蕴含着宽厚深沉的力量。
和白承锋谈判,就得针锋相对。
但和面前的这位老人,沈得了说:“婆婆,您答应我吧。”
忍冬婆婆干瘪下塌的嘴唇翕动了两下,说:“你晓得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沈得了看了眼白承锋,还有他腰间的剑,点头:“你们是修士。”
婆婆:“你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也就明白……?”
沈得了:“魔,魔很恶毒,他们还对修士赶尽杀绝。是这些吗?”
忍冬婆婆的脸色忽然严厉起来:“胡闹!既然知道修士的处境,还进来淌什么浑水!”
沈得了:“我喜欢。”
忍冬婆婆脸色难看:“你喜欢个屁!”
沈得了眨了下眼,“我就喜欢,反正我喜欢和人多的力量对着干。”
“你……!”忍冬婆婆被她这听起来无赖的狂话给气着了。
忍了忍,忍冬婆婆实在为沈得了的轻狂而怒不可遏:“你以为和魔对着干是好玩的,还你喜欢?天底下有什么事是凭你喜欢就能干成的?一个明天饭都不知道去哪儿吃的黄毛丫头,还和魔对着干?你喜欢,你喜欢顶个狗屁!”
沈得了抹了把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从袖口里掏出测灵石,把石头往上抛了抛。
石头在半空中抛出道蓝紫色光华的曲线,最后漂亮地落回沈得了的掌心里。
沈得了攥了下测灵石,“婆婆,刚才白师兄和您说过一样的话,我当然知道光凭我喜欢没用。”
她手心向上,把测灵石呈到忍冬眼前,说:“我们让天赋决定。”
白承锋坐在一旁,冷冷出声:“你觉得我会偷偷骗你?”
沈得了扭过头,对他咧唇笑了下:“这哪里能。但是婆婆在场,多个公证,对大家都好嘛。”
白承锋俊容冷凝,不说话了。
似乎是被沈得了气着了。
沈得了扭过脸,对婆婆乖巧地一笑,“婆婆,您就答应吧。您答应了,我好挟天子令诸侯。”
忍冬婆婆脸色一变,精光四射的眼睛刹那间严峻无比,“丫头,威胁是小人行径,老婆子我平生最恨小人。”
沈得了笑眯眯,“婆婆,您这些酸词拽得也不赖啊。”
“你!”婆婆的脸彻底冷了下去,她用力剜了眼沈得了,转过脸对白承锋怒声道:“都是你个现世眼,好端端把测灵石给她干什么!?”
白承锋默了默,扶剑起身,站到忍冬婆婆身后,低头道:“婆婆,用一块测灵石换她死心,并不浪费。”
忍冬婆婆气道:“我管它测灵石不测灵石呢!我气什么你不知道?你跟我装什么傻呢白小子?啊,白小子,我们自己过的什么日子你看不见啊?自身难保!你还、还要要拉个垫背的过来!你把测灵石给她,让她妄想起来了!白小子你来看,看看看,你看她这点子年纪,你不让她好好读书吃饭,跟着我们挣命,你什么时候这么狠了?!”
忍冬婆婆气得用手直戳白承锋,白承锋抿唇,一动不动,任由老人撒气。
沈得了起身,侧身插.进两人中间,背靠白承锋肩膀,前迎婆婆撷怒指点,拉开个笑容,“婆婆,好婆婆,我知道您心疼我,您和白师兄都是好人,是好人才不喜欢我冒险,你们的苦心我都明白啦。”
婆婆两眼一瞪,“真明白你就给我歇了当修士的心,你以为修士好当的?你以为这还是一千年前啊?”
沈得了伸手,扶住忍冬婆婆的手臂,恭恭敬敬地把老人家扶坐下来,才说:“一千年前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忍冬婆婆:“以前修道是求长生,现在?现在你修道就是嫌活得不耐烦,求死!”
沈得了:“害,各有所求嘛。”
眼见忍冬婆婆又要怒起,沈得了赶忙抚了抚她的后背,俯身温声道:“要是我真没有天赋,我以后在您面前绝不提当修士的事了。但万一……万一呢?”
她声音柔和,言辞恳切:“婆婆,我也想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嘛。”
忍冬婆婆一挥手:“别!我受不起!”
沈得了拧了拧眉。
所以说她对好人敬而远之,好人容易啰嗦,好人老是不忍心看人疯狂。
这院子里三个修士,三个都不坏。
只有她沈得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小人坏蛋。
奈何是小人,小人天生不愿做小人物。
沈得了直起身,望着这一院子的人,老的怒少的懦,她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她原地踱了几步,又走到忍冬婆婆的面前,蹲下身手握住她老人家椅子的把手,仰面哀和道:“婆婆,测灵石都到我手里了,先测完我的天赋再说吧?”
忍冬低头,看着沈得了年轻的脸庞,半晌,忽地叹了口气。
苍老而温暖的手掌抚上脸颊,沈得了先惊了下,下意识想避开,但立刻反应过来,保持着乖巧的姿势,对好不容易有些软和的婆婆说道:“婆婆,我不怕死。”
“丫头……”
忍冬婆婆低头,嘴唇翕动了两下,方吐出完整的一句话,颇为苦口婆心:“不是婆婆诚心赶你走,也不是不想给你测灵,实在是……是不想看你送死啊。”
沈得了仰着脸,脸颊蹭了蹭忍冬婆婆的手心,“婆婆,我知道,您老人家好心,像我的老祖母一样,嘴上严,实则心里都是为我好。”
忍冬脸上松弛的皮肉突然又重重地跳了下。
她忽然扭过脸去,老眼眨了眨,才重新掉过头,摸着沈得了的头,哑声说道:“长这么乖的一个细娃子,怎就这么犟种呢。”
说着,忍冬婆婆拿起桌上的测灵石,看了又看,才把它放到沈得了的手心里去。
“你不怕死,老婆子怕啊……”
那双苍老的手慢慢地抬了起来,在半空中顿了良久,才重新动作起来。
枯瘦的手指忽而变得灵活起来,繁复的手势令人眼花缭乱,有神妙的白光生出,宛若有一支无形的笔正描画着手指划过的痕迹。
沈得了听着忍冬婆婆喑哑的声音,同时看着眼前慢慢完整的光图,忍不住眨了下眼睫。
忍冬婆婆看着白光下的脸,那两只眼珠乌润发亮,完全没有丝毫的畏惧之色。
她再次叹了口气,边掐测灵真诀,边喃喃道:“多一个你,老婆子我心里又要多个担惊受怕,我都是要老死的人了,你们怎么忍心的喔……”
沈得了微顿,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完整的法诀光图倒映在她眼中。
她眨了下眼,法莹如星般在她眼中闪烁。
她轻轻握住婆婆的手,不是阻止也不是催促,只是单纯地握着这老人家的手,低声说道:“婆婆,您不会后悔的。”
忍冬婆婆闭上了眼,“后悔也晚了。”
“丫头,握住测灵石。”
沈得了双手紧握灵石,握住的刹那,只觉那温润的石块忽然爆发出一阵可怖的吸力,蓝紫色的光芒陡然大放,刺人眼目。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灵石,完全控制不住地把视线胶在那变化的光芒上。
忽而间心动,只感眉心一阵刺热,忍冬婆婆手中所结的法诀荧光猛地飞起,在半空中转了几圈,而后径直没入了她眉心之中。
沈得了被法诀狠狠一撞,身体忽而向后倒去,却被两只手掌扶住。
她被扶住身子,耀目的光华里,听见两道重合的声音沉声道:“闭目沉心,内观脐下三寸,气沉丹田。”
沈得了如言而坐,当集中全部注意力感受脐下丹田时,她明明闭着眼,却忽而‘看见’了万里莹海。
那片广袤无垠的海被一白一绿两色分出两带,左侧的银白莹海比透明绿的莹海宽广许多,几乎占了全海三分之二的地方。
但是银白的那片没有温度……右侧的绿海却像即将沸腾一般,愈来愈热愈来愈热——
“嘭!”
“嘶。”
沈得了睁开眼,正好被一个硬物砸上眼角,她吃痛,偏过脸去,眼角有湿润的液体流下。
闭起左侧受伤的眼,沈得了伸手一摸,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手血。
再抬眼看去,测灵石失去了所有的颜色,不仅变成了死灰色,而且还碎成了千百块碎石,凄惨地四散地面。
击伤她眼角的那块碎石,显然也是其中之一。
沈得了放下捂着眼睛的手,在半模糊半清明的视线里,看向站起来的婆婆。
婆婆的脸色震惊中带着颤抖。
沈得了不明所以:“婆婆,我的天赋怎么样?”
“你、你……”婆婆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肩上的另一只手也被收回,沈得了站起来,回身看去,白承锋看她的目光复杂又深沉。
一个两个……都不说话。
沈得了的心有些沉,难道是差到极点,天赋不堪到死物灵石都炸了吗?
“你们……”
“沈、沈姑娘,先擦下血吧……”
正要开口,脸侧递来一方干净的帕子。
顺着颤动的帕子,沈得了看去,矢明惊到苍白的脸在视野里清晰无比。
“谢谢。”沈得了接过帕子,擦了擦眼角的血,抬起眼皮看向矢明,“矢明,我这是……差得不行吗?”
矢明失声,“差——?!”
“不是差。”
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沈得了摁着眼角伤口,转过身去:“怎么说?”
白承锋抿紧唇,“灵史记载以来,便从未有过能把测灵石测爆的修士。”
纵使天才如他,白承锋也不得不承认:“你的天赋前无古人,沈得了,你是绝世的修灵天才。”
“嚯——”
沈得了霎时弯起了眼,却忘了眼角的伤口,当即疼得咧嘴,却还是忍不住笑道:“我就说吧婆婆,你不会后悔的!”
“唉……”
忍冬婆婆叹了口气。
沈得了飘至半空的喜悦被这声叹息生生压住。
她扭过身子,看向忍冬婆婆,“婆婆,您怎么还不高兴呢?”
忍冬婆婆望着她希冀欢喜的脸,抿起干瘪的唇,眼中闪过痛惜,“你要是生在一千年前,这修真界的天都能给你换了,”
痛惜就痛惜在有个但是。
“但是,你偏偏生在今天这倒霉世道里。”
说罢,她欲哭欲笑的,脸上的皱纹抖个不止。
沈得了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
她看向白承锋,问道:“有什么说法吗?”
白承锋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而是从腰间玉佩里拿出一粒丹药。
“先把血止住。”
沈得了皱眉,接过丹药一口吞,“谢了。还是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吧,你们真能折磨人。”
丹药化为无味的水顺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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