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庭嵊被梁沺扶着下了马车,刚走出数步便觉一阵晕眩,原地停顿良久才重新迈开步子。
“大相公,您受累了。”
梁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忍不住抱怨,“这蝗灾也不知何年何月是个头儿,官家又抱病在床……如此下去,大相公的身子可还受得住?”
“无妨。”
梁庭嵊跨过门槛,中气已然不复当年,“受君之禄,忠君之事,这都是为人臣子的分内之事。”
“诶,是,是。”
梁沺扶着走出几步,突然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大相公,大少爷回来啦,正在家祠中候着您呢!”
“蕴品回来了?”
梁庭嵊脚步一滞,微一偏头,“有人同他说了蕴识之事?”
“嘶,不应该啊……”
梁沺忙道,“您不是吩咐过,不许下人通报,以免扰了大少爷的公务?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夫人亲自派人,去了汝州报信。”
梁沺想了想,又否决了自己的猜测,“不对,大少爷同大少夫人一进门便往夫人院子里扎,我瞧夫人的模样甚是惊讶,不像是一早知道的模样。”
“……”梁庭嵊彻底停住脚,“你说什么?陆宛也跟着回来了?”
“呃,是啊……”
主子的反应叫梁沺摸不着头脑,他讪讪一笑,“二少爷出事,大少夫人身为长嫂,回来看看是应该的。”
梁庭嵊听罢默而不语,梁沺心生困惑,小心翼翼地揣度着主子的脸色,瞧着他竟无半分欢喜,眉间的“川”字反而更深了。
末了,梁庭嵊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扶我进家祠吧。”
“诶,好。”
梁庭嵊步入昏暗的祠堂,香火缭绕下,一个茕茕孑立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仰头看向西南侧高悬的牌匾。
他缓缓走近,顺着前人的目光看过去——
「端于品 渊于识 勤于思 慎于行」
“若儿子没记错,此乃四弟周岁生辰,父亲亲手写下的家训。只不过这最后三字,在儿子离家后,似有修改。”
梁蕴品回身一笑,朝梁庭嵊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父亲,可还记得这最后三字的原章?”
梁庭嵊满布沧桑却不失犀利的目光撇下来,与梁蕴品的眸子对上,“你想说什么?”
“父亲乃本朝宰辅,蕴品在您眼中不过乳臭未干的孩子,蕴品想说的话,父亲不会不知。”
看着梁蕴品铮铮的目光,梁庭嵊不自觉闪躲开来,生硬扯开话题。
“怎么有闲心回来?”他道,“汝州疫病虽解,但蝗祸仍存。就这么把公务扔给靳家那小子,不怕他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劳父亲费心了,靳兄与我同门多年,又共事许久,他的能耐我自然清楚。”
“哼,他有什么能耐?他有能耐就不必叫你二人身入险境!”
梁庭嵊一想起梁蕴品夫妻双双入瘟疫村救人之事便头疼不已,胸口似闷了一口恶气,口不择言道,“再者,除了蝗祸瘟疫,你难道就没有别的事要忙?”
“父亲是指——我岳父岳母被官府栽赃,贩卖私盐一事?”
梁蕴品直起腰,微微一哂,“我此番回来,正是要处理此事。”
“……”
梁庭嵊被儿子摆了一道,绕来绕去又回到他不愿提及的话题,只得硬着头皮往下,“陆家竟出了此等大事?怎么不派人回来报信?”
梁蕴品笑了,“父亲耳听八方,难道不知道此事的内情么?”
“我应当知道什么?”
梁庭嵊勾眼瞧见梁蕴品意味深长的笑,顿时怒从中来,“你今日话里有话,同我绕了这许多圈子,到底是想说什么?!”
“呵,不是蕴品想绕圈子,”梁蕴品敛了笑,无声叹了口气,“实在是父亲对儿子隐瞒的事情太多,儿子不知从何谈起,只得先与父亲周旋,逼出父亲的实话。”
“我瞒着你?”
梁庭嵊横眉竖眼,“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事瞒着你?”
“父亲当真不知陆家之事么?!”
梁蕴品见梁庭嵊还在嘴硬,倏一抬眼,两道锐利的视线似锋利的针尖猛猛探向梁庭嵊心底。
“父亲,我一回来便试探过下人,也去看了母亲,他们虽支支吾吾说辞不一,却一致指向了同一件事——”
梁蕴品深吸一口气,“您刻意叫人瞒着我,不让我知晓蕴识受伤一事。”
“可当初我在襄州任职,母亲每月来书,都会同我细数家中大小事务,就连老四被官家软禁一事,您也默许蕴识与沙牧分别向我报信。”
他抿了抿唇,“这次,父亲怎么同我生疏了呢?”
梁庭嵊背着手,阴沉着脸听完梁蕴品的控诉,半晌才绷出一句,“即便你知道是谁所为,又能如何?”
“为人臣子者,忠于官家,忠于朝廷,是分内之事。”
他缓缓朝梁蕴品走出两步,“你也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难道不明白——”
“君要臣死,也应当给臣一个理由!”
梁蕴品生生打断梁庭嵊的训导,双手握拳双目圆睁瞪向自己的父亲,眼中写满了不服。
“更遑论,柳家老太傅早已致仕,正退居家中颐养天年,即便是臣子,他有何辜?”
梁蕴品铿锵有力地质问,“柳家上上下下十几口女眷何辜?陆家又有何辜?”
他深吸一口气,“君要臣死,那便尽管来取臣项上人头,而不是让所有沾上梁家的无辜良民白白送命!”
“蕴品!你僭越了!”
梁庭嵊喘着粗气,咆哮着喝止了梁蕴品的虎狼之词,“速速停嘴,不得口出妄言!”
“父亲!”
梁蕴品气横在胸,索性一挥衣摆,“砰”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蕴品所言,字字发自内心,不曾有半句妄言。”
“你——”
“难道父亲心中就这般无怨吗?”
梁蕴品瞪着通红的双眼,像只受伤的小兽般痛诉自己的委屈,“官家忌惮梁家不是一日两日之事。当年,天旨未下之时,祖父祖母是怎么去世的,父亲心中难道不曾有过半分怀疑吗?”
“你胡说什么?你——”
“还有我外祖父金戈铁马,战功赫赫,外祖母更是大邹第一女将军!”
梁蕴品眼神里逐渐浮上恨意,“他二人又是因怎样一瓶小小的金创药不治身亡?”
“够了,”梁庭嵊几欲晕厥,“你住嘴——”
“还有舅舅!若不是那一碗御赐的灵药,他怎会——”
“你给我闭嘴!”
梁庭嵊突然拔腿,踉跄着往前迈了数步,一挥手将五个指印重重落在了梁蕴品侧脸。
啪——
“无稽之谈!通通都是无稽之谈!”
梁庭嵊抖着手,连声音都在颤抖,“到底是谁在你耳边嚼官家的舌根?你竟也信了?还拿这些子虚乌有之事到我面前大呼小叫,反了你了!”
他重重喘了口气,“你个无君无父的东西,你给我跪在家祠,在列祖列宗面前悔过!”又道,“没我命令,谁也不许放你出来!”
“父亲!”
梁庭嵊长袍一甩,转身要走,却被梁蕴品叫住了脚。
他略一回头,余光瞧见一个闪着银光的物件自梁蕴品腕袖下徐徐脱出,瞳仁猛地一缩——
那是……匕首!
他仓皇回头,“蕴品!你要做什么?”
梁蕴品握住刀柄,将锋利的刀刃徐徐架到脖子上,目光沉静得叫人恍惚,仿佛方才那些痛诉全然是他棋盘上的废子。
“既然父亲愚忠至此,”他一字一顿,“那儿子便换个方式,同父亲谈判。”
-
屋外,日头渐隐,秋雨纷纷而至。
沙卓领着沙牧,快步行走在梁府大院的羊肠小道上,沙卓手中还捏着一张被折得四四方方的信笺。
二人面无表情埋头赶路,任谁看上去都不像是个送信的,倒像是要赶着去取谁项上人头。
行至假山后方,一处枝叶扶疏的院落出现在二人眼前,沙卓远远瞧着亲自到院门相迎的主子,顿住了脚。
“三少爷。”
沙卓抱拳一推,“属下是大少爷身边的一等府卫沙卓,这位是二少爷身边的沙牧,我二人奉命前来,给您送一封信。”
“我知道我知道,可大哥怎么让你俩过来了?”
梁蕴思听仆奴说梁大有要事相商,要派人给自己送信,还在好奇是什么事能让大哥如此心急火燎,于是干脆出门来迎。
可一见沙卓沙牧,他眼皮忽地一跳,又瞄了眼身旁的沙荆,顿时肃了神色,“快请进,屋里说。”
沙卓颔首是从,尾随梁三一同进入别院,身后缀着不明所以的沙荆和灰头土脸的沙牧。
“大哥二哥怎么都来三少爷这院子了?您二人不得贴身保护大少爷和二少爷么?”
沙荆是四个拜把子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因合梁三眼缘特意被换了来,同胞孪生兄长沙杨则去了梁四那儿。
闻听此言,沙牧脸色一黑,正要说话,却听沙卓在前头淡淡道,“主子面前也敢胡言乱语,当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
沙荆憋红了脸,默默吐了吐舌头,却听梁蕴思在前头哈哈大笑,“无妨无妨,我就喜欢小荆这无拘无束的样子,不像老四那个府卫……叫什么来着?老杨?”
他真情实感地摇了摇头,“那孩子不行,一脸苦瓜相,我让他跟老四对着苦去了,希望他们负负得正,早登极乐。”
“?”
“???”
“………………”
看着三人一脸惶恐的模样,梁蕴思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混账话。
他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更正道,“早……早,成,大,器?”
沙卓在长廊刹住脚,内心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他从手中抽出信笺,双手奉于梁蕴思眼前,“三少爷,此处无人,便在此处拆阅大少爷的信吧。小的还要回去复命,便不进内院了。”
“也行。”
梁蕴思满不在乎地接过信笺,三两下拆开一看,登时愣住了。
他不敢置信地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沙卓和沙牧一并跪倒在他跟前,拱拳行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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