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扶应召入内,如常行礼。
陈元康下意识避开了女儿的目光,瞥向高欢,高欢并未看他,反将目光投向了高澄,那眼神分明在说:人是你叫来的,话自然该你来说。
然而,高澄只是凝视着陈扶,唇线紧抿,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高欢白了他一眼,冲陈扶招手笑道:
“好孩子,快近前些。今日你家大将军唤你来,是有一桩喜事要与你讲。你在他那处当差,应该也知郭琼坐罪连累家族之事吧?”
“臣女知道。”
“他儿媳卢氏因此事寡居,其品性温良,阿公思虑再三,唯觉你阿耶堪为良配。此非寻常之婚嫁,乃是为你陈家门庭加添清贵的善缘呐。”
陈元康本以为会质问劈面,谁知女儿闻言,那张小脸上竟不见半分伤心愠怒,只淡然反问道:
“这位卢氏......是范阳卢氏北祖大房一脉,卢道裕之女?”
此言一出,莫说陈元康,连高欢眼中都掠过讶异,但还是答道:“是,你侍奉笔墨时应该没少见他奏章。”
陈扶侧首看向高澄,语气轻松地好似话家常:“嗳,同出北祖一脉的卢景裕,还是大将军的老师吧?”见高澄只是眯眼盯着她,并不欲作答,转回陈元康,唇角竟微微弯起笑意,“如此高门望姓之女,竟肯下嫁阿耶,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陈元康一时懵然:阿扶竟这般懂事?这念头刚起,便不由生出几分愧怍。
不待他细想,陈扶已继续道,“卢道裕不只是范阳豪族,还是幽州刺史,领燕郡、范阳郡、渔阳郡三郡之事;阿耶有此岳丈助力,阿兄有此母族加持,锦绣前程当无忧矣。”
这话听着是事实,可那语调里若有若无的凉意,却让陈元康本能地心里发毛。
高欢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女童,脸上笑容更深:“好孩子,小小年纪便如此顾全大局,实属难得!难怪阿惠儿会如此爱重你。你放心,不止你阿耶阿兄得利,你有了这样的母家,他日谈婚论嫁,何愁不能匹配高门?”
陈扶闻言,低头摊开自己的小手,目光落在指掌间因练习软剑而留下的浅浅伤痕上,竟是轻轻笑了声。
复又抬眸,直直望向高澄,“意思是,如果没有这样的母家,即便稚驹尽忠尽心,大将军也不会为稚驹择就高门?”
高澄的眉头骤然蹙紧,沉声道:
“不论稚驹是谁家孩儿,都配得上头等高门。”
良久,陈扶方转回正题道,“阿耶得此殊恩,本是光耀门楣之喜,然阿母侍奉至孝,操持儿女,并无过错,如此无故休弃。稚驹唯恐……恐有那不明丞相苦心之人,借此非议阿耶——”
目光幽幽转向陈元康,“寒门骤贵,便弃糟糠!不能修德齐家者,安能治国平天下也?甚至……”她稍作停顿,看向高欢,“妄测丞相所任皆无德之徒,纵臣下行不耻之事,视礼法为无物!徒叫那南梁看了笑话,再扯出什么‘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的辩题来。”
“又叫西贼小看,骂丞相‘只能求于门阀宗室,暂稳民心,翊戴圣明,诚非大王之力!’”*
便是高欢这等圆滑之人,听到此处,脸上的笑容也终是挂不住了。
陈元康斥道:“阿扶!此等不堪入耳之言,也是能妄议的?!”
“辩题是已有之事,不堪入耳之言是前月贼国传来的宇文泰原话。”
高澄:“确是宇文黑獭所言。”
“稚驹只是为君担忧,不忍见大丞相一番苦心,反被小人曲解。难道阿耶,”眼刀再次射向陈元康,“只想自己之利,却不为大王名声考虑?”
陈元康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背过气去,他强压羞怒,和颜道:“阿扶多虑了,阿耶……阿耶自会补偿你阿母......”
“这就是阿耶阿母之事了,稚驹作为小辈,安敢置喙?”顿住,作恍然大悟状,“不对,应是大丞相和阿耶阿母之事,毕竟,如何安置阿母不止是家事,亦是关乎大丞相声誉之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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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骤雨哗啦啦浇下,砸在庭院青石板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陈扶刚绕出回廊,便听见中堂院中传来母亲的哭喊,“陈元康!你个没良心的畜生!”
“当年是你跪在我爷娘面前发誓非我不娶!是你说会一辈子待我好,说我是你见过最好看的女子!这些话你都忘了?!我给你生善藏、生扶儿,如今刚风光没两天,你就要休了我?!”……
李氏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雨水泪水混在一起,她死死拽着陈元康的衣袖,咬牙切齿、声嘶力竭。
陈元康紧绷着脸,身形僵硬如铁,目光看向别处,任由她推搡拉扯,只在被李氏指甲挠到脸颊时,才猛地挥袖格开,但脸上还是多了几道红痕。
“够了!”陈元康低吼,“休书是奉王命!你还要胡搅蛮缠到几时?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撒泼打滚,哪有半点大家妇的样子?我……”话没说完,大叹一声,“多说无益!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好自为之!”
说完猛地甩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陈扶走入雨中,踮脚给母亲撑伞,李氏抱住她大哭起来,“阿扶!阿扶啊......”
她回抱住阿母,虽有前世之记忆,但今生李氏就是生母,是亲力亲为自小抚育娇养她的生母,安能不心疼?!
昔日读史,见高王神武,精于计算,只觉底层之人建功立业当如是。如今这算计落在了自己至亲身上,才知何等残忍。
原来之所以会喜欢雨天,是因不在雨中。
哭了一阵,李氏忽骂道:“那范阳卢氏是什么东西!定是那起子狐媚子,勾得你阿耶丢了魂!我要去他们卢家门口闹!让她家邻居亲戚都看看……”
“阿母,”陈扶打断她,“更有可能的是,那卢氏连阿耶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晓。她不过是……一件工具。去找一件工具,能讨到什么说法?”
李氏被问得一怔,“那……那我就去丞相府门前闹!让全邺城的人都评评理!”
可她话音刚落,自己便恸哭起来:“我怎么会去闹……阿母再没有见识,也知不能连累了你,连累了阿藏的前程啊……”
“孩儿也觉得不能去闹,但并非怕被连累,只是因为,我们还要用他。”
“我陪了他半辈子,之前没钱时也吃过苦,如今他就只想用一笔冷冰冰的钱打发我……”
“一笔钱就想休妻啊?”陈扶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做梦。”
她静静等着,直到母亲的哭声渐歇,只剩下疲惫的抽噎,她才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阿母好些了么?若好些了,就去把家里的账册拿出来,我们来聊点实际的。”
西厢园里,夜色深沉,唯一孤灯在窗内摇曳,将三个身影投在窗纱上。
“男人们皆是这般负心薄幸之徒么?!”甘露清瘦的脸上满是压抑的怒意,她素来心高,此刻更觉齿冷,“往日情深似海,转头便视若敝履,礼法规矩,难道只约束女子不成?”
陈扶取出两个沉甸甸的箱子,打开,露出里面的金锞子。
“你们不要亲自去接触那些孩童、说书人与清谈客,去找些浮浪人,委托给他们。事毕,他们领了尾金自会远走高飞,事后即便追查起来,也终是少了一层,难觅源头。”*
她又将几页写满字的纸递给二人。
甘露接过,借着烛光细看,越看越是心惊,忍不住低呼:“女郎!这……这里头可有些是议论……当真要散布此等言语?”
陈扶眼皮都未抬,只淡道:“擒贼尚需擒王,骂人岂可只骂执行命令的,而放过发布命令之人呢?”
净瓶比起甘露,想得更实际些,她小心问道:“可是,仙主,奴婢素日瞧着,主君分明是对大娘子有感情的,咱们这般于外头折腾,不如劝着大娘子去找主君提提往日情分,说点软话……或许主君心一软,便能回心转意呢?”
陈扶低笑出声,“谁告诉你要挽回的?”
她前世对陈元康的了解,只是看高欢、高澄的故事时,顺便知晓其为二人心腹,并于行刺事件护主而亡。
安能想到对主如此忠心之人,竟会对妻子如此无情?那般轻易地松了口!
既松了口,便已配不上阿母,还挽回什么?!
那日后,一股暗流在邺城的大街小巷涌动开来,先是市井间天真无邪的孩童,拍着手,跳着脚,唱着一首朗朗上口的童谣:“丞相恩,卢氏门,娶新妇来~在陈府。攀高枝,忘本根,新人笑来~旧人哭!”
这童谣如同长了翅膀,从北城飞到南城,钻进每一个行人的耳朵里。
紧接着,各大酒肆、茶楼的说书人也约好了一般,不再讲那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转而唾沫横飞地讲起‘古今天下负心汉’。
虽未直接点名,但那‘寒门才子得势弃妻’的桥段,那‘攀附贵女休弃糟糠’的情节,无一不让听客们交头接耳,目光闪烁。每每讲到高潮,说书人总会适时地醒木一敲,摇头晃脑,拖长了声音感叹道:“这等行径,只怕是上梁不……唉,不可说,不可说啊!”留下无尽的遐想空间,引得满堂唏嘘。
风月之地,那些自命清高的文人骚客们,更是找到了绝佳的题材,以此事唱和赋诗,言语间极尽讽刺之能事。
甚至连铜雀台这等带有官家色彩的宴游之所,也压抑不住窃窃私语。
而当初在东柏堂和驿馆前吃过陈扶大亏的南梁使臣们,此刻更是如同嗅到血腥的狼,仗着外交豁免,所作诗词辛辣无比,毫无顾忌。
一时间,整个邺城仿佛一口沸腾的大锅,‘陈功曹奉命休妻’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谈资,人人都在议论,目光交汇处尽是鄙夷。
时值夏夜,东柏堂内虽置了冰鉴,却依旧驱不散那份闷热,更驱不散高澄心头的烦躁。
他并非不知外界流言,但当他网罗的那些文人学士,陆续将梁使那些极尽嘲讽的诗文抄录呈送到他案头时,他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南梁竖子,安敢如此!”
就在这时,苍头奴刘桃枝步入,又呈上纸笺,说是漫撒在街上的,有奴婢捡了几张送来。
侍立在侧的陈扶自然地接过,目光一扫,顿时蹙起秀眉,作势便要就着旁边的烛火点燃。
高澄余怒未消,瞥见她的动作,嗤道:“烧什么?拿来。”
陈扶将纸笺藏向身后,脸上露出慌乱,声音也带上犹疑:“没……没什么,不过一些胡言乱语……大将军就别看了。”
她越是如此,高澄疑心越重,制住她胳膊,不容分说地将那些纸笺夺了过去。
最上面一张赫然写着:
“北地多权诈,高王诡计深。联姻攀望族,弃妇冷寒门。旧人哭未尽,新人笑已闻,今日陈李氏,明日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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