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被窗棂割碎，切分成几束，投照到裴雪慈身上。她一身素白的衣裙，在幽幽牢狱中，显得人影更为单薄凄清。

裴雪慈没想到第一个来审问她的居然是沈擎兰。

沈擎兰对裴雪慈脸上的吃惊很是满意，吩咐狱卒打开牢门，堂而皇之地进入牢房。站在半步之外，沈擎兰道：“裴娘子，又见面了。是不是没想到第一个来见你的是本官？”

“是没有想到，但是，”裴雪慈神色恢复平静，“见到您，倒也不是很吃惊。论诛心之术，无人能出您其右。”

沈擎兰被点破心思，索性开门见山，“裴娘子，想必你已经知道津王与泸王薨逝的消息。”

裴雪慈眉眼微动，沈擎兰续道，“裴娘子与许多人不知道的是，昨夜洛王府进了一名武艺绝伦的刺客。那刺客出手狠辣，先是用剑划伤了洛王的脖颈，”看向裴雪慈颈间的伤痕，“哦，就跟裴娘子颈间的伤痕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裴雪慈胸腔一窒，仿佛心跳停止。她已经知道这个刺客是谁了。

沈擎兰侧身，在牢中踱了一步，又踅回身，“之后，刺客与洛王交手一宿，将洛王从王府重明鸟小筑的屋脊上打落。虽然王府众多护卫全力相护，但洛王还是被刺客重伤，右臂经脉受损，日后恐不能再提剑，左臂更是伤痕累累，更不必说身上其他的伤了。”话锋陡转，“说起来也巧，浈阳王昨夜也受伤了，王府家令连夜请了军中医士——”

“沈侍郎，”裴雪慈心中莫名生出躁怒，她不想继续听沈擎兰卖关子，“我所举发的案子，吏部似乎并没有参与办案。您来的，并不合适。”

沈擎兰转正身子，正视裴雪慈，“不，你说错了。正是因为我是吏部侍郎，我才知道这两桩案子牵涉有多么广泛，也只有我才知道要死多少官员。而这其中，不乏许多为民剖肝沥胆的清廉实干之官。”

“裴娘子，你知道失去一个这样忠心为民的官员，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受到影响吗？”

“启平十年，玉京的宁平县受蝗灾，颗粒无收，宁平县令顶住上峰的命令，不惜围住两县豪绅强硬拨粮，又与玉京许多皇亲贵胄结下仇怨，诱虫灌水消灭虫害。此后，他被外放熬了四年，如今好不容易调回玉京，却因为这两桩案子，被人强硬地攀诬其中。”

“裴娘子，你不是观音，救不了那么多人。不妨，将救人的机会留给旁人。”

裴雪慈咬紧牙关，表情已然随着沈擎兰的话变得凝重。

沈擎兰忽地振袖，正完衣襟，又扶发冠。而后，竟向裴雪慈抬臂，双臂架在身前，弓下腰身。

他面朝湿冷的牢狱地砖，声音前所未有的肃正，“请求的话，某不敢说，也没有资格说。”

“实不相瞒，昨日之前，某对于诸王相争是乐见其成，诸王争权，将来新帝登基心腹无几，才会更需要我们这些臣子。”

在沈擎兰看来，诸王中最为有能力的是沣王萧元玉。但是，他还是对萧元玉出手了。因为，他要做新朝的权臣，权臣是不需要能干的皇帝的。他要与君争权，所以他既是因为陈芙清也是为了仕途，毫不犹豫地对萧元玉出手了。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将浈阳王周照璧算计进此事，但时至昨日他才发觉是浈阳王利用自己灭了长淮侯府全族，又置沣王于死地。

但是，沈擎兰扪心自问并不后悔。只是今日听闻洛王重伤的消息，他就坐不住了。

浈阳王若是姓萧，哪怕大长公主已经仙逝，洛王没了也就没了。可偏偏浈阳王是周照璧。

纵然有周载神坐镇天纪军，洛王一死，王朝无后继者，仍要天下大乱！

沈擎兰语气沉重，仍旧弓着腰，“权臣之路，并不意味着任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裴娘子，复仇之路，亦然如此。”

裴雪慈第一回见沈擎兰如此恭敬，简直判若两人。沈擎兰的话，也是她从未设想过的。

她只是沉静地站着，不答沈擎兰一字。

沈擎兰点到为止，而后起身，再次郑重一礼。见裴雪慈陷入思考，他不也出言打扰。只是默默退出牢门，他期望裴雪慈能够在不久的将来想通一些事。

如今，唯有她能左右浈阳王，使得事态不再继续严峻下去。

她一日不肯出牢狱，浈阳王就不肯放过洛王一日。

“沈侍郎——”裴雪慈突然叫住沈擎兰。

沈擎兰回身，望见裴雪慈已然恢复如常的神情。观音面冷，透着几分莫名的挣扎。

他明白裴雪慈的挣扎，只是道：“裴娘子有吩咐？”

裴雪慈摘下手腕的翠绿镯子，将有裂纹的一面朝向沈擎兰，“沈侍郎，如果你能将这个镯子交给洛王，我就答应你所说的事。”

翠色欲滴的镯子，一道裂纹浮现在上，令人不由得觉得可惜。沈擎兰带着叹息接过镯子，“我努力——”

“沈侍郎，我不要你的努力，我要你务必将此镯交给洛王。”裴雪慈语气变得锐利，闻者无不绷紧心弦，唯恐错过一字，“这东西，我送给他，他若收下，恒州之仇，往后由此而消。若不收下，那边不死不休。”

沈擎兰握紧镯子，不再多言。出了御史台，便直奔洛王府。张本心见是他，并未让直接见洛王，只是代他通传一声。不一会，张本心才回来道：“沈侍郎，将镯子交给我吧。”

沈擎兰并未立即答应，“裴娘子说了，此物必须洛王亲自收下。”

张本心似乎早有预料，他亮出手中的另一只镯子，满是裂纹，“沈侍郎，这原本是一对，您看得出来吧。我们王爷，明白她的意思。”

见到另一枚裂纹镯，沈擎兰再三犹豫，还是交出了镯子。

萧道玉躺在小筑里，身上的伤还在剧烈发作。周真玉实在是小心眼，为了给她报仇，简直是把他往留着一口气的地步去揍的。

张本心见主子躺着，亲眼目睹主子挨揍的他，自然也知道主子是真的下不了床了。

于是，十分体贴地将镯子递送到主子手边。

萧道玉两只胳膊都帮着棉带，随着动作渗出血迹，他摸索到镯子，看也没看，就将将镯子生生捏碎。

满手的玉屑与掌心鲜血混合，翠绿与殷红碰撞，刺痛人的眼目。

张本心要上前收拾，却被萧道玉出声阻拦，“不必收拾，我要记住这种痛。”

“是。”

就这样狼藉了半日，萧道玉忽觉得掌心刺痛，刺痛如同激流往身躯深处冲决，心脏似一瞬被一只手紧紧攫住，险些要他一瞬死亡。

“王爷！”张本心一直在侧侍候，最先发现萧道玉的异常，连忙上前号脉，“脉象——似乎是中毒！”

“浈阳王昨夜还给您下毒了！”

萧道玉忍着心脏的痛，表情已难自持，语音也断断续续，“不——不是、不是……不是表兄……”抬起手，掌心零碎的玉屑自指缝漏下，几乎是痛得直吸冷气，“是、是裴雪慈。她——她把毒药藏在镯子里——她一早，咳咳……”

话未尽，萧道玉就昏了过去。

午后阳光最盛烈之时，牢房大门洞开，光柱立即直捣黄龙般地扎进幽深的黑暗。

昏昧之中，周照璧身服紫袍，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如蒙霜。

周照璧暗自抑住胸口的不适，手里提着一把紫锦伞，这是亲王才可用的伞。

裴雪慈原本坐在干草上，听见动静，便起身站起。她远远就望见一道颀长的身影，那人竟罕见地握拳抵唇，似有轻咳。

‘洛王与刺客缠斗一夜。’

萧道玉受了重伤不假，但是，周照璧想必也有伤在身。

“你受伤了？”

“我接你出去。”

两个人目光相会，一个目光满是担忧，一个目光满是柔和。

周照璧对裴雪慈的问话，避而不答。他只是上前，定在原地，语气沉重而又深长，“蒙敬已经论罪，依法论处。你真的就甘心了吗？如果——”

“浈阳王。”裴雪慈第一次如此称呼他，神情无比认真，“依法而论，我作为他的女儿举告他，也是要受杖刑的。我知道你不愿我受刑，我领受了你的心意。”

“你没有劝我放下仇恨，我也放不下仇恨。”

“但是，我还要拾起更多人的愿望。”

周照璧眸光澄澈，看着裴雪慈，忽然眼中含笑。他问：“更多人，也包括我？”

裴雪慈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低低的，却清晰无比，“自然包括。”

紫伞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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