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张太岳的书信是当天送出去的;但刚刚打发走手下,驿站立刻就派人送来了一条意料不到的消息,来人声称是闫东楼闫小阁老所遣,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而来,一路颠簸连大腿都磨破了,只为了给穆国公世子送一句话:
“京城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下雪了。”
如果刚刚穿越时还是萌新,尚且还对朝政一无所知。那么现在饱经捶打后世子已经肉质q弹,听到一句话登即心中一沉:
“当真?”
“小人不敢欺瞒。”闫府的心腹伏地回报:“从十月以来,一滴雨雪也没有下过!”
世子的呼吸暂停了片刻。不需要再有的修饰,他立刻就听出这短短一句话背后寒风凌烈的杀意——要出大事了!
大安现在是如假包换的农业帝国,举国上下的生息全看老天爷的脸色,生活水平的动荡极为剧烈。风调雨顺时你好我好,连底层的力工都能喝酒吃肉消遣消遣;一旦天气稍有不对,大面积的饥馑灾荒就是如剑在喉,足以让上下的大臣都凛然生出畏惧。
别忘了,历史上的大安可就是被冰河期的一套小连招给送走的!
现在当然没有到那个地步,但京师两个月不下雪也够可怕了。北方农民要种两季小麦,就指望着冬天的雪水能够滋润种子来年有个好收成。如果雨雪来得不够及时,麦苗大面积的枯萎减产,下个春天的春荒就很难熬了。
天子脚下饿殍遍野,这个政治责任谁担当得起?
世子仔细听过这条要命的口信,脸色立刻就是青红白绿一通变幻,表情颇为诡异。他默然片刻,低声开口:
“京中现在在做什么?”
送信来的闫家心腹显然早就得到了指令,此时近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趴在地上稍一思索,立刻回禀:
“小人离京之前,圣上正在预备斋醮的典礼,闭关静修,敬天祈雪。”
这一句回话平平无奇,但世子却稍稍瞪大了眼睛:
……喔嚯,事情怕是要大条了。
经常与变态领导共事的朋友应该都明白,普天之下该挂路灯的老登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谓争功我来送死你去,不粘锅滑不溜丢,绝不会有半分的担当。而作为老登中的登中之登,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在甩黑锅扣黑帽的技术上更是炉
火纯青,轻易是不会沾染是非的。
虽然精修多年不问苍生问鬼神,但真君能在皇位上稳坐这么多年,必定明白所谓敬天祈雪的真实概率;求下来雪是皇帝神威,求不下来雪该怎么收场?这样尴尬微妙的大事,皇帝怎么会平白招揽到头上?
但现在,老道士居然打破了几十年来的惯例直面问题,那除了老朱家祖坟冒烟这种微乎其微的概率之外,就只有一个可能——在长达两个月的干旱中,能够给飞玄真君遮风挡雨的挡箭牌已经消耗殆尽,再也没有人可以接这口大锅了。
一问之下果然如此,入冬后不到半个月钦天监就发现了不妙,只能以预测有误有失职守的罪名自请处分,勉强将事情糊弄了过去;但一个月后还不下雪,事情就不是区区钦天假可以糊弄的了;于是内阁首辅闫分宜只能带着六部重臣到西苑伏阙请罪,自陈踌躇误国尸位素餐上干天谴,请求重重的处罚;而皇帝特旨宽贷,只是每人降了两级了事。
到了这个地步,场面其实已经极其难看。毕竟内阁重臣是谁的白手套大家懂的都懂,白手套踌躇误国尸位素餐,戴手套的那个人又算什么?让步至此,朝廷算是下了血本了。
——但做到这个程度,老天爷还是不下雪!
事实证明,在大自然面前跺脚装巨婴是没有用的,老天爷可不惯着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天上不下雪地上就不长粮食,地上不长粮食朝廷上下都要发抖;而政治责任层层压实,也必将会追究到最后的那个人头上——
“小人离京前,裕王已经率府中众位保傅到宫门前下跪请罪。”奉命报信的心腹老老实实的汇报京中的大事:“说是自己监国时理政无方举止失措,上遗君父之忧,请求陛下重重的惩治。但陛下没有同意,只是让他闭门静思而已。”
当然不能同意!这并不是什么父子之间的舐犊之情,而纯粹是皇权利益的争夺;受命监国之后裕王已经是实际上的储君,虽然有实无名地位不稳,但储君毕竟也是君,亲父子更是无论如何都切割不开;这一次把储君推出去背锅,那下一次还有谁能为真君遮风挡雨?
——朕的儿子也误国,是吧?
所以真君不能不出手了。人心似水民动如烟,预期是世界上最微妙也最可怕的事情。京城中百余万人不会眼睁睁等着麦苗枯死
粮食耗尽恐怖降临,一旦确定了饥荒已经成为定局,那接下来就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流程。为了阻止局势继续恶化,真君爬也得爬出来给京城上下一个交代;敬天也好斋戒也好,哪怕到天坛天天跳大神也好,本质上都是消耗皇帝的威望稳定人心,期望能在血条耗干之前等到事情的转机。但如果来不及拖到转机的时候……
那就只能期盼皇室还能记得老祖宗的传统手艺了;希望老登要饭的时候能跪得下去吧。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飞玄真君都被硬生生逼得出面接这口大锅,依附于皇权的大臣面临的危机当然就更为深重。穆祺远在上虞还不知端倪,但京城的气氛恐怕已经紧张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口。上有皇帝下有百官,外面还有惶惶不可终日随时可能生乱的百万百姓;内阁重臣如鲠在喉如芒在背,遭受的压力是可以想象的。
世子默然许久,慢慢开口:“内阁打算怎么办?”
“如果到春天还不下雪,绝了这一季的小麦,那京中至少也得有三五十万担粮的缺口。”信差道:“现在运河已经封冻,从南方是运不来粮食了。内阁已经拟定了方案,如果真实万不得已,只能从北方几个省份调粮……”
“然后把北方全部逼反?”穆祺轻声道:“这样的责任,谁能承担?”
粮食是天底下最没有办法敷衍的东西,抢夺粮食就是在抢夺性命。经济中心南移之后北方的自然资源长期都是匮乏的,所以才不得不劳师动众糜费万千搞漕运。现在京师是缺粮少米嗷嗷待哺,北方各省难道就有多余的库存了?陆路上运输粮食花费惊人,运输一石开销就在五石以上;京师缺口是五十万石粮,那到各地征收的粮米起码得三百万石——这个数字加下去,不反待若何?
内阁加税加到民变四起,这口黑锅闫阁老背得起吗?
面对世子近乎凌厉的眼光,信差小心翼翼地趴了下去:“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臣们都不想走这一步。所以,所以我家主人让小人给世子传话:世子曾经说过,南洋多有粮米,可以供给中原。不知现在能不能买一批回来……”
什么叫“我家主人”?是老主人还是小主人?
世子面无表情的盯着对方,直盯到信差额头渗汗脸色发白,只要尴尬地低下头去——显然压力之下闫阁老已经顾
不得首辅的体面了;就算纡尊降贵用自己亲儿子的渠道暗通款曲,也不能不向可恶的幸进小辈低头了;天可怜见,几个月前世子曾在内阁会议上提到过在南洋购买粮米的计划,那时的闫阁老还阴阳怪气唧唧歪歪,联合着不少遗老阴为阻绊,但现在时殊世异情形翻转,德高望重的老臣居然不得不忍辱负重,要来求这飞扬浮躁的小辈了!
这样一份无大不大的耻辱,即使相府的下人也能感同身受,木然垂首不语,只能盯着地面等候发落。
“闫阁老愿意给我带话,我很高兴;但带话带得这么遮遮掩掩,本世子就不是很喜欢了。”世子沉默片刻,慢慢开口:“当然,阁老的面子我不能不给,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会想办法的。”
信差长松了口气,一颗心立即掉了下来——虽然这句话很不客气,但好歹是同意帮忙了;京城表面还算稳定,私下却早已经是急如星火;闫阁老也是迫于无奈,才不能不向万恶的狗贼低头。他能想方设法弄一点粮食回去,那无论如何都是好的。
信差迫不及待开口:“如果世子买到了粮食,请直接到天津港□□割就是了。阁老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关防,绝不会有什么阻碍。”
上一次买个木料买点杂物,上上下下折腾的程序几乎不可胜计,还是靠着国公府的脸面硬生生躺平的关口。现在事到临头火星子烧屁股了,看来朝廷的办事效率也终于有提升了么。
世子瞥了信差一眼:
“你当南洋的海商库存有多少?几十万石粮食人家就不需要筹措么?如果到南洋买粮,现在是绝对来不及了。”
信差后背又渗出了冷汗:“那世子——”
“我自有办法。”世子平静道:“不过,阁老既然派你来传信,那应该已经做好直面问题的心理准备了吧?”
什么心理准备?
信差的眼睛立刻睁大了!
身为闫府绝对的心腹、有资格旁听阁老与亲儿子议事的高级仆役,信差当然知道穆国公世子的做派。如果这种货色在完全没有约束的情况下自由自在的实施他那些癫狂混乱匪夷所思的计划,那被创飞的绝不止那么一两个;而闫阁老牵涉其中,要支付的代价必定是相当惨重的。所谓“心理准备”云云,绝对不是一句空话;没有点心理素质,是承受不起那
个刺激的
——但这又能如何呢?
但凡闫阁老有那么一丁点办法,人家也不至于来趟这种浑水。但现在,现在……被穆国公世子拖下水当然很惨,搞不好要颜面扫地螺旋升天;但如果真在北方征粮激起了大规模的民变,那闫家连叫惨的余地都没有了!
顶级的政客总是懂得取舍的;信差咬一咬牙,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印章——这是闫小阁老贴身的私印,有这么一枚印章在,就等于闫家已经投下筹码,将来再也洗不脱干系了:
“一切但凭世子做主!”
世子终于露出笑容,俯身将他搀扶了起来,神色亦骤转柔和:
“不必如此拘谨。”他和颜悦色道:“放心,看在我们先前的交情上,我也一定会尽力的。你马上带话回去,请阁老千万放宽心。”
如此轻柔,如此和煦,如此体贴,被扶起来的亲信却蓦然打了一个哆嗦,再不敢开口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下一个大情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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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刺激的
——但这又能如何呢?
但凡闫阁老有那么一丁点办法,人家也不至于来趟这种浑水。但现在,现在……被穆国公世子拖下水当然很惨,搞不好要颜面扫地螺旋升天;但如果真在北方征粮激起了大规模的民变,那闫家连叫惨的余地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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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但凭世子做主!”
世子终于露出笑容,俯身将他搀扶了起来,神色亦骤转柔和:
“不必如此拘谨。”他和颜悦色道:“放心,看在我们先前的交情上,我也一定会尽力的。你马上带话回去,请阁老千万放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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