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康九年六月十二,是这天灾横生的一年里难得的黄道吉日。前日刚降下一场急促的雨,昨日又绵绵落了一整天的雨水,扫去数月来的溽热沉闷。
王若萱一身赤金绣凤凰的裙袍,繁复迤逦,裙摆从象征吉祥的水坑上拖行而过。
“新娘子出门咯!”
她以团扇遮面,袅袅婷婷地登上杨氏来接亲的马车。
东府内锣鼓喧天,高朋满座。国公王崇与王若萱的父亲王巍一道招待满堂宾客,人人描红戴绿,一片喜气。
王若芙与姊妹们一起静静坐在纱帘后的女眷席位,她身上穿一件暮山紫的长裙,袖口裙摆都用银线绣了细小的丁香花。不算太喜庆,也不会失礼,是林夫人为她挑的。
汤妙光死了,在吉祥雨落下之前。
但王若芙在是汤妙光的女儿之前,更是恒国公府、是太原王氏的子孙。东府长女出嫁,她身为阿妹,无论如何是不能缺席的。
“阿姐?”若蔷揪住她一片衣角摇了摇,“我给你夹了几个竹叶蒸糕,你动筷子吧。”
王若芙摇摇头,“当以二姐姐为先。”
她们这一桌没有旁人,是东府特地给孩子们辟出来的,最年长的是二姑娘王若兰。
若兰似是听见了若蔷说话,带着歉意笑笑:“吃吧,自家姐妹不拘这些。”
言罢,又夹了一筷子饼饵,依次分给若芙与若蔷。除去东府四姑娘若蕴,太原王氏恒府一支的所有女儿,尽在此列。
若蔷暗自嘟囔:“四姐姐怎么还是病着……大姐姐出嫁都不出来……”
王若蕴病了好些日子,王若芙自醒来发觉自己重回十三四岁起,几乎没见过这个四妹妹几面。
不见也好……她暗暗叹气,若蕴年轻时的性子,她也实在招架不住。
“阿芙夜里还要为汤娘子守灵,该多吃点。”正想着,王若兰轻声嘱咐她。
王若芙拿着筷子顿了片刻,还是不动声色将王若兰给的饼饵拨去一边。
她上辈子幽居深宫,所有恩恩怨怨,却并非只停在宫墙之内。萧颂登基后陆续纳了些妃子,以陆氏女最为得宠,颇有与昭阳殿两分天下的架势。
尤其在陆氏女养育皇子,受封贵嫔之后。
原本王若芙与陆贵嫔井水不犯河水,但后来涉及储位之争与家族之事,王若芙在陆贵嫔那儿吃了许多闷亏,一路失意到恒国公府满门抄斩。
而东府二姑娘王若兰,彼时已是陆贵嫔的阿嫂。
王若芙记得,太原王氏满门都不得好下场,独独王若兰因早早出嫁陆氏,仍然得封诰命。
她被幽禁昭阳殿的日子里,萧颂曾经让这个惟一还在洛阳城的姐姐来看过她。
王若芙躺在榻上,病容憔悴。王若兰华服艳妆,居高临下看着她,怜悯地说了句,阿芙,你该认输了。
王若芙拼着最后一口气赶她出去。但王若兰离开时依然昂起头颅、脊背挺直,那一刻王若芙方意识到,这一场红墙下的死斗,她是真的输了。
可王若芙还是想问王若兰,纵然陆氏盛极一时,难道她就真能一心归顺夫家?全然忘了抚育她长大的父母?恒国公府血流成河那日,难道这位陆夫人——曾经的王二姑娘不会觉得唇亡齿寒?
王若萱出嫁的喜宴一直摆到夜里。天将晚,王若芙才跟随林夫人回了西府。
她将那身暮山紫的长裙换下来,披上素服麻衣,提灯往汤妙光的灵堂去。
同一条街,东边办喜事,西边办白事。同一个人,白天吃喜宴,夜里守灵堂。王若芙跪在汤妙光牌位前,心想,恒国公府真是太大了。
那一日王若芙从东府急急赶回去,也没赶上见汤妙光最后一面。掀开帘子时,瑞雨瑞雪跪在床沿哭,老夫人和林夫人坐在一旁,见王若芙进来,齐齐看向她。
林夫人像是很轻地叹了口气,过来牵她,“阿芙,来看看你娘。”
汤妙光平静仰躺在床榻上,面色因常年服药有些青白,手腕交叠放在油绿被面上,一层皮包着突出的骨头。
王若芙再一次如此直观体会到,何为油尽灯枯。
她仿佛眼睁睁看着前世的自己是如何死去、又如何被旁人放入棺椁搬入灵堂的。
午间的雷打在天地间,这一刻的雷敲在她心上。
王若芙浑身都在不自觉发着抖,一道雷自头顶劈到脚踝,逼她再也不能回避痛、回避噩梦。
老天掐着脖子让她睁开眼睛看,醒醒吧,别再浑度日子了!你已重蹈覆辙,与前世一般失去了阿娘,倘若再糊涂下去,必要面对太极宫与洛阳城无休无止的争斗!
父母亲人尽被斩首,孩子同你反目成仇,枕边人冷眼相待,最后你流离失所,天地不容!
她扑到汤妙光床前,膝盖重重磕到地上,两道眼泪热烫地滚下来。她想喊,想把前世的痛前世的恨一并喊出来,可张口却像天生的哑巴,除了嘶哑的“啊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夫人竟是看不下去,轻轻将她拥入怀里安慰,“阿芙,莫要哭了,妙光在天上盼着你好……盼着你一生过得好啊……”
夜渐渐深了,王若芙仍跪在汤妙光牌位前,双手合十,为她念诵超度经文。灵堂门被很轻很轻地推开,这些日子里每到深夜,林夫人都会遣人送一碗热汤给王若芙补身子。
但今日,送汤的人却迟迟未走。
王若芙似有所觉,睁开眼睛,果然看见林夫人立在她身边。
林夫人打开食盒,将汤碗递给她。
王若芙小口小口地喝着,听林夫人缓缓道:“明日你阿娘下葬,丧仪只能简办——到底阿萱才出嫁不久,家中不宜大办白事。”
“是,有劳母亲操持。”王若芙垂首答。
林夫人陪了她一会儿,直到她将一碗汤喝完,离开之前,严苛公正的女主人停顿片刻,最终犹豫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王若芙心尖像被一片羽毛轻轻拂过。
她印象里,林夫人从来没有过这样慈爱的举动——无论对她,还是对若蔷。
她恍惚抬头,而林夫人已经离开。
第二日清晨,王若芙一身素衣,扶棺送灵。汤妙光的遗体将葬入城郊的雀灵山上,牌位奉入太原王氏祠堂。但纵然如此,来日旁人提起她,也不过是恒国公王崇的妾室汤氏。
王若芙继承她的血脉,也继承她的命运。
想来,上一世她死之后,牌位史书也只会记她是昭阳殿妃、上仙公主的生母。
洛阳城才降了第一场秋雨,绵绵地下了好几天。直到汤妙光出殡那日,天上依然飘着细雨,细成密密的丝线。吹过一阵秋风散了云雾,王若芙抬头看,天显得格外蓝、格外高。
她在碧蓝的高天下恍惚片刻,才真切意识到,此时此刻她当真离开了昭阳殿,也离开了恒国公府,离开了所有的四方高墙,呼吸到天然的青草泥土气息。
王若芙指尖不自觉地颤抖,浑身泛起一股强烈的、想要逃得更远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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