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正堂内。
方湛搁下手中茶盏,起身从韩立煜手中接过一道卷轴,恭谨道:“晚辈替叔父谢过韩大人。”
韩立煜当即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举手之劳而已。只是恕下官耳塞目不明,若不是将才方大人主动提起,竟不知淮山先生还有大人这般人物的子侄,真是愧做先生多年知交啊!”
青年温润一笑,轻描淡写道:“晚辈自幼失去双亲,后随叔父避世居于紫金山上,十七岁下山参加科考之前,几乎不曾外出,是故除了上京方家族老,知道晚辈的人并不多。”
韩立煜了然点头,想不到这位朝堂新秀竟有如此坎坷身世,再联想方家作太后母族曾煊赫一时又迅速调零的过往,心道他叔父如此护他也是应该的。
“此事原怪叔父,”方湛又宽解道,“只写信知会您自有人来取画,何时、何人具未说清,倒显得我今日登门有些冒昧了。”
韩立煜惶恐道:“哪里哪里,淮山先生性情放达,如此行事惯是他的风格,只是劳烦大人亲自跑这一趟,实在是下官的不对,其实大人大可提前说一声,下官亲自将画送去州府馆舍岂不便宜。”
方湛听这一句话里好几个“大人”,忍不住联想起韩穗与兄长干脆决绝的性子,委实想不到兄妹二人会有如此一板一眼的父亲。
他笑道:“此处不是府衙,韩大人不必拘礼,况且您与叔父又有同窗之谊,晚学还需尊称您一声前辈。”
韩立煜闻言揖得更低:“不敢不敢,下官虽与淮山先生多年旧友,但官场共事,尊卑不可无序。”
礼谦过后,他示意秦风上前展卷,并向方湛解释:“此画本是淮山先生立夏时节托人带至云州,望老友为其题跋,只是不巧,彼时下官身体抱恙,右手腕握笔不得,又赶上俗事烦扰,心境不宁,便迟迟未曾动笔。幸而入秋后身体复佳,这才择良日提笔,又选用水云花绫、檀木轴头裱褙制成,总算不负先生所托。方大人不妨先睹为快。”
画轴缓缓展开,一股檀木混合书阁特有的气味隐隐弥散开来。只见画中山峦苍翠,掩映于郁木之中的曲折山路上,一位垂钓而归的老翁怡然自乐。画面上方远山迷蒙,空白处的题字行笔铿锵流畅:“山江垂钓处,云外安身园。独往无人识,归来赋晚霞。”
作画人闲云野鹤的笔触方湛再熟悉不过。
叔父方唯淙乃已故太后的侄子,与当今圣上是一同长大的表兄弟。今上继承大统后封其桂亲王,奈何叔父无心朝政、淡薄名利,于十二年前离京南下归隐,自号“淮山”,专心著书立说,不问世事。只是后来慕名求学者众,叔父这才在隐居的紫金山上辟建书院,每年仅收二十学生、学期不逾三月,便是闻名遐迩的“一得书院”。
时人以得瞻仰淮山先生画作为幸事,而方湛却只略扫几眼,就移目到画的装裱上。
他虽对书画雅事兴致缺缺,但跟在叔父身边难免耳濡目染,一眼便知装裱者的巧思心意。
由于画幅宽大,便采用纸撞边,以深青水云花绫做天地,以淡灰龟背绫攒边,又取少许金襕为惊燕,通体古朴不乏雅趣。
他不由瞟了眼暖阁紧闭的门扇,心想装裱此画者八成就是那位从门后逃遁之人。
看过画,方湛不免褒赞几句韩立煜的题跋,后者又是谦虚连连。
收画入匣后,二人落座。
方湛浅呷一口茶,姿态闲适,似是随意提起:“若晚辈没记错,成乾十年春令郎也在一得书院,可惜彼时我得了一场病,休养于书院后院,未能与之同窗求学,未免遗憾。”
“方大人所说不错,犬子于翌年参加科考,说起来与大人还是同科,不过犬子愚钝,得淮山先生授业解惑却也只是二甲,如今不过在工部混事而已。”韩立煜拿出十足的谦虚态度。
但他也不是瞎谦虚,毕竟上首坐着的正是与儿子同年的榜眼,入仕后短短几年就从翰林编修跃升为都察院佥都御史,此番巡察云州更是身携钦牌、直听皇命。
韩立煜这些年不在上京,并不清楚眼前人缘何年纪轻轻便速握实权,想来他叔父的亲王身份是一大助力,可若不是有真才能干,也无法得圣上青睐。
“韩大人过谦了,小韩大人克勤尽勉,有经世济民之才,吾等于上京皆有耳闻。”方湛一派儒和温笑:“多年前,吏部尚书孙维真曾上书取消矿税一议,被圣上驳斥罚俸,自此满朝无一人敢再提此事。直到去岁春,韩程兄不惧触怒天颜,呈具淮南矿税于民生之弊害,这才牵动内阁将此事纳入审议,韩兄实乃心怀大义之士。”
矿税之弊人人清楚,但该税却是当年圣上亲自允行并为宦官掌控,多年来早己成为充实内库和填饱东厂的工具。
主张取消矿税就是断内廷的财路,因此就算明白矿税为害百姓,十几年间,除了一些在底下深知民情却人微言轻的小官,以及位高权重到天子都要忌惮几分的老臣,别个谁也不愿赌上前程去触这个霉头。
可韩程却敢。
成乾十一年夏,淮南河堤坝溃决,刚入仕不过月余的韩程,以工部都水司主事身份临危受命,南下治水。两年后,堤坝重筑,灾情纾解,本该回京述职领功的韩程,却在面见天子时直言进谏,痛陈在淮南眼见的矿税积弊。
其时龙颜大怒,当众摔碎一盏南越进贡的玛瑙手杯,吓得工部尚书两股战战,其余人更是冷汗涔涔。众人皆以为韩程脑袋不保,然而圣上只沉默半响,未置一词,甩袖离去。
事后,工部却不敢再用他,但也无法罢其职,老尚书惜才,只得叫他在家反省思过,以静观风声。于是韩程被迫在家“养病”,整个韩家上下愁云不散,一个个做好了抄家流放的准备。
转机却出现在一月后,内阁首辅薛双寿突然带人现身韩家,亲自宣读圣上手谕,称念其治水有功,破格擢升为工部郎中。
伴随韩程的上任,内阁与司礼监也开始了是否取消矿税的漫长拉锯战,而一贯雷厉风行的圣上,独独在此事上举棋不定。是故至今,矿采及矿税的问题仍悬而未决。
可韩程却已稳稳成为首辅大人的座上宾。
当年的面谏之勇为韩程博了名声,但也已是过往旧账。眼下方湛乍然提起此事,叫韩立煜摸不透他是何用意,只模糊应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犬子身居官位,为民请命,为圣上分忧,这是读书人的职责。”
这话说得漂亮,方湛唇角一牵,微微点头。他端茶啜饮一口,忽似想起什么,好奇问道:“晚辈入仕晚,有些事不甚清晰,听说当年矿税之计是内阁大人李既白所提?”
韩立煜俯首答道:“正是,若下官没记错,应是……应是成乾八年,那年禁内崇英殿失火烧毁,圣上欲重修,偏逢北方战乱、南方涝灾,诸臣以国帑不丰为由阻拦,圣上为此烦忧数月。那时李尚书还是户部侍郎,上书奏请开岭南银矿,意以所得修缮崇英殿。然此计遭诸多反对,引起论辩争执无数。”
“不过翌年春,圣上还是力排众议宜布开矿,并将监矿一职交予内官,后又加设矿税名目,由内庭尚保监收管。”
韩立煜讲述得很是详尽,可说完才想到,这一段朝堂过往几乎人尽皆知,方湛居然会不清楚?
疑惑的念头刚冒出,就听方湛开口道:“原来如此,李大人为圣上解决了一大难题,可谓功不可没,难怪能成为近几十年来最快升入内阁的臣子。”
此话说得算是隐晦,同在官场中,韩立煜哪里会不清楚其中的关窍。李既自此举于彼时内库不丰的圣上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而内官凭白得了如此大的好处,自然也忘不了他。是以其此后的仕途之路畅通无阻,节节高升。
韩立煜一时拿不准方湛此话何意,不敢多言。
坐于上首的青年语气却稀松平常,似谈家事:“后头的事,我倒是听老御史说过,矿税实施后,岭南、荆州等地时有奏陈入京,或弹劾矿监巧借名目搜刮民脂、鱼肉乡里,或警示矿工纠集有暴动之迹,朝中关于矿采矿税利弊的争论更是不断,直到吏部尚书孙大人联合几位老臣上书却被圣上怒斥驳回,那些反对之声才算休止。”
他顿了顿,忽探究似地问道:“晚辈听说,孙、李二位大人向来不睦,传言可真?”
韩立煜当即冒出一身冷汗。孙李之间的关系,何止是不睦,说是势不两立的政敌都毫不为过!
孙维真原是先帝留给圣上的辅臣,而李既白则靠清算镇北侯之乱有功后来者居上。两位天子近臣究竞何时、何故结下梁子,韩立煜这等常年外任的小官无从知晓,只知道十几年来,二人争斗不断,渐渐发展党羽,同党伐异之事从上京蔓延到地方,据说搅扰得圣上都头痛不已。
然而心知肚明之事往往难以宣之于口,韩立煜和稀泥道:“矿税一事上,李尚书一力主张是为圣上解难,孙尚书几番反对只因忧国忧民,立场不同,但初心皆是好的。”
方湛不置可否:“圣意难测,韩程兄若是再早几年面谏,说不定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确实,确实。”长子脱险后,韩立煜几次辗转回想,也能猜出些时局的气运来。一来开矿多年,内库渐丰,而圣上对矿监狐假虎威的作为怕是早有不满,想必也在寻找敲打时机,韩程面谏搞不好正中其下怀。二来薛阁老乃清流之首,就好“死谏”这一口,韩程此番又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薛阁老为圣上保下韩程兄这等死谏之士,也算是其致仕前的一桩功绩。不过——”方湛话锋一转,先前温和的目光倏然锐利,“像韩程兄如此青年才俊,恐怕不止薛阁老爱惜,听闻孙、李两位大人已有争抢之意。”
话落,韩立煜骤然一身冷汗。<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258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