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袁七郎踩着最后一点时间堪堪赶到官衙。
他长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赶上了。
谁知他才在自己的公案前坐下,屁股都还没全落到凳上,就忽然觉得后脊梁骨一阵发凉。
一抬头,对面的张录事正疯狂冲自己眨眼。
与此同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侧的地面上多了一道长长的暗影。
“今日怎么又来的这般迟?”
袁七郎“腾”地站起身:“宋、宋大人。”
面前的人身量极高,一身浅青官服,面容俊美,只是神色却极冷峻,整个人带着说不出的肃穆雅正,透着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
“这月你已迟到两次,卡着最后的时辰来上值六次。不对,算上今日已是第七次了。”
冷硬的声音好似石子敲击在冰湖上,坠落时只剩一点清寒的余响。
明明他这番话只是陈述事实,可袁七郎只觉得比挨板子还要恐怖。
“大人,我、我昨夜整理公文到丑时,所以才、才……”
宋岸微微拧眉,眼底隐约闪过一丝困惑:“我交代你的公务,如此难以完成?”
袁七郎直直地打了个哆嗦:“没,没有。”
“那就好”,听见他如此说,宋岸隆起的眉心才缓缓落下,“既然如此,今日之事下不为例,这月莫要再有。”
说完,不等袁七郎回答,便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
宋岸一走,袁七郎整个瘫倒在椅背上,如同刚从老虎嘴里捡回一条性命般,额上冷汗涔涔,脸色惨白。
良久,他渐渐缓过神来,抱起桌上的竹筒送到嘴边一连饮下几口,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暖意。
他长长地喟叹一声,感受着味蕾上清甜的香气和那股暖融融的滋味,这才觉得自己整个人算是又重新活了过来。
张录事探过半边身子关切地问:“七郎,没事儿吧?”
袁七郎摇摇头,匆匆嚼完嘴里含着的豆花咽下去,连连朝他道谢。
张录事摆了摆手。
却没有结束话头的意思,伸手将椅子往前拉一拉,凑得离他更近。
瞧见他这副神情和动作,袁七郎就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张录事人确然不错,有一副热心肠,只是一张嘴却跟上了发条似的整日闲不住,整个监镇司就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也没什么是他这张嘴没议论过的。
果不其然,张录事下一刻就拿手肘捣一捣他胳膊,猫着身子凑在他耳边神神秘秘地低声说:“哎,七郎,你说咱们这位宋大人为人也太死板些了,怪不得明明是新科进士却被派到咱们这小地方来当个监镇,要我说啊,只怕就是因为他不懂变通,难讨东京城里的那些大人们欢心,才被丢到这儿来的。”
袁七郎底下头,闷声不吭,只一味汲着竹筒里甜滋滋的豆花,根本没将张录事的话听进耳朵里。
张录事得不到回应却好似也见怪不怪,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淡,继续絮絮叨叨地说:“先头那位徐大人,可是捞了不少油水,又四处打点了,才高升到别处去了。你说就宋大人这样的,他得在咱们这儿干多少年才能被上头拔擢啊?万一他要是这辈子都没法高升,不会就一直待在咱们这了吧?那咱们这些人岂不是惨了……”
想到这儿,张录事夸张地抱起膀子打了个哆嗦。
要说这位宋大人也真是个神人,上任才不到三个月,也没见他用什么严刑重罚,使什么凶残的手段,原先官衙里那些整日喝酒猜拳、聚众豪赌的人就个个都消停了,就连那几个从前成日不来上值、不服管教的刺头也都每日老老实实地来应卯。
而且这些日子,整个府衙上下就没一人能落得清闲,就连在门房当值的几个门子都忙得跟那拉磨的驴似的,更别说他们,宋岸一声令下,他们连十年前的课税账册都翻出来了,没日没夜地对,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要干啥。
张录事嘴上正不停地埋怨数落着,却忽然隐隐闻见一股好闻的香气,渐渐住了嘴。
他皱起鼻子仔细嗅了嗅,而后目光落在袁七郎手里捧着的竹筒上,好奇地问:“七郎,你吃的这是什么东西?恁的这般好闻?”
袁七郎捧着竹筒的手一僵,偷偷往另一边躲开些,连忙深深一吸,将最后一口也一并吃进肚里,低低回道:“是今早在四平街的一个摊子上买的甜豆花,好似是今日才开张。”
不是他抠,实在是他手上这份太合他心意。先前路上他就忍不住把另外两份也都尝了个遍,最后尝来尝去觉得还是这红豆芋泥的滋味最是醇厚浓香,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都吃进肚里,想着留一些到府衙里慢慢品。眼下就剩那么一点儿,确实是舍不得跟人分食。
说完,才从桌下又掏出两只竹筒来递给张录事:“我这儿还有两筒,只是我先前尝过了,您若是不嫌弃,也可一并尝尝。”
“不嫌弃不嫌弃”,张录事忙高兴地回到桌案前翻腾了会儿,从自带的食盒里掏出只汤匙来眼巴巴地坐到袁七郎桌边,等着跟他一同分食。
他每日晨起时都要央着自家娘子替他炒两道菜一并带过来,等到午间用饭的时候只需带去饭堂,拿两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一道配着吃就成。
倒不是他不知道心疼娘子,故意叫她劳累,只是府衙里公厨做的饭菜实在是难吃,夸张一点地说,猪食都没那般难以下咽。
要么是忘了撒盐,吃起来寡淡无味,要么就是一盘菜恨不得放上半斤油,能腻死人。
好好的嫩笋炒得焦黑,汤饼煮成糊糊,几十文钱一斤的猪肉却做得腥臊难闻,简直暴殄天物。
平日里但凡像他这种已经成了家的,或者家底富裕些能担负得起自个儿到外头吃的,都不吃府衙里供的饭。
起先到任头一个月宋岸约莫是觉得他们如此行径难免过于骄奢淫逸,还曾禁止大家往府衙里带餐食,勒令众人都必须去公厨用饭以免于浪费,可后来大约他本人也深受其害,到第二月大家就都发觉他对此事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想到这儿,张录事啧啧一声。
果然,就连宋岸那等不近人情的人也受不了在吃食上被虐待。
张录事小心翼翼地舀上一勺。
傅媖盛时为方便用麦秆吸食,已将豆花搅得半碎了,可即便如此,依旧难掩那股清香。
随着清香一同涌入唇齿间的,还有甜醇的糯米香气和淡淡的豆香与酒香,甜而不腻,回味又带一点酸,滋味丰富至极,丝毫不叫人觉出寡淡来。
他顿时眼神一亮,惊为天人。
一边嚼碎口中甜糯小巧的圆子,忙不迭地比出一根拇指,连连点头:“嗯,确然是好东西。七郎,你这眼光可真是了得,竟能挑中这般美味的吃食!”
“若是日日都能吃上这么一口,即便是天天叫宋大人骂上一通,都不觉得萎顿郁闷了。”
他说这话时丝毫不曾遮掩,嗓门甚大,一时间屋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个个都从公案上抬起头来,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究竟是何物如此美味。
等瞧见张录事那副眯着眼满脸幸福满足的模样,更是忍不住纷纷说自己也想尝上一尝。
可两只竹筒里的豆花加起来还不足一份,眼看先尝到的人皆是一脸享受,仿佛吃到了什么难得的珍馐一般,一时间这群平日里说话做事斯斯文文的书吏竟也不顾形象地扭在一处争抢起来。
原本坐在张录事身边的袁七郎起初还目瞪口呆地看着,可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挤到了人群外头。
他一脸茫然地盯着眼前的同僚,蓦地反应过来,顿时急红了眼。
一咬牙,干脆也挽起袖子一头扎进了人堆里,急吼吼地喊:“哎,你们可别忘了要给我留些啊……”
*
一刻钟后,袁七郎望望眼前两只空荡荡的竹筒,再望望左手边那一沓写好的条子,欲哭无泪,如丧考妣,就连眼下两只青黑的眼圈瞧着都好似更深了几分。
豆花没保住,还多了七|八份“代购”的单子。
还有谁比他更惨?
数一数,整个文书堂跟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书吏,几乎是人人一张,都在这儿了。
他们这批人是最松闲的,长辈年轻无需奉养,尚未成家没有幼子,每日的月俸都拿来填了自己的肚子。就这一份才六七文钱的豆花,于他们这些人而言简直值当的很。
价钱便宜不说,吃上一点这样的甜品小食还很能愉悦心情,就连来当值的怨气都少了几分,自然人人都乐得买上一筒消磨时光。
甚至有那等饭量小的,还预备直接拿来当作早饭填肚子。
恰在这时,张录事意犹未尽地抹一把嘴,拎着食盒凑到他身边,拍着他肩膀低声道:“七郎,不若你明日就带着我这食盒去,叫那小娘子能打几碗打几碗,给我把这食盒填满可好?”
他跟衙里那些没成家的年轻书吏不一样,上有老,下有小,家中人口众多,所以想着多买几份带回家去叫家里人都尝尝,可他家却离四平街甚远,从家到府衙的途中也并不经过那儿,早起应卯又怕迟,因此急需这份“代购”。
袁七郎木木地盯着他那张谄媚的笑脸瞅了半晌,有气无力地吐出了平生第一句“滚”来。
*
快到晌午时,孙巧儿收了豆腐摊子便着急忙慌地往傅媖那边赶,一颗心砰砰直跳。
也不知道媖娘那边咋样了,今儿头一天开张顺利不顺利。
若不是怕耽误了卖豆腐,回头叫四郎和她那婆母瞧出端倪来,头一日开张她说什么也要陪着媖娘一块才是。
她一边想着,心里又懊恼又忐忑,谁知才走了没几步就迎面瞧见一个小娘子正捧着只竹筒,喜滋滋地同人说话,她瞧那竹筒眼熟,跟她们摊子上准备的差不了多少,却也没多想。
可她越是往安平街的方向走,竟就瞧见越来越多人都捧着只竹筒,汲着里头的东西吃得津津有味,一脸满足。
时不时还有“甜豆花”“豆腐脑”之类熟悉的字眼飘进耳朵里,叫她心口跟揣了只兔子似的狂跳起来。
一忽儿想这些人手里捧的、口里赞的不会就是从她和傅媖摊子上买来的甜豆花吧,一忽儿又暗骂自己异想天开,这么些人手里都捧着那竹筒,咋可能都是从她们摊子上买的,她们那摊子才头一日开张,可没什么人知道。
等她到时,傅媖刚好卖完了最后一碗甜豆花,劝散了排队等候的人群。
瞧见她,还不等孙巧儿开口问,就笑盈盈地指着面前那几个空荡荡的粗陶罐子和那两只空空如也的木桶给她看:“巧儿姐,你瞧,今日这些豆腐脑跟豆花全卖光了。我觉得明日若是天还这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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