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喧闹声早已平息,兖北地寒,戕乌在枝头慵懒地叫着,回到了熟悉的土地,它呼得长开翅膀,飞向天际,同夜色融为一体。
狭小的床帐下,面前人步步紧逼,几乎要将他拥入怀中,气息交错,在这样的寒夜里,竟然有几分温暖。
邱茗撇过脸,避开人炽热的鼻息,冷冷道,“有话就说。”
夏衍揉着被角,格外轻柔,将掀起的缝隙尽数掖了回去,语气耐人寻味,“江州童语,副史大人知道多少?”
“不曾听过。”邱茗心口猛然一沉。
“江州人都不知道这个?你在江州白呆了?”夏衍嬉笑着,全然一副逗弄人的表情。
“夏衍,”邱茗看向他,目光森森,“叫容风盯着我,有意思吗?”
夏衍微微一愣,撤回身,摸了下巴,“容风的轻功当年在雁云军里数一数二的好,连我有时候都发现不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不简单吗?”邱茗似笑非笑地哼了声,“不监视我的行踪,今日戎狄突袭,你怎会知道我在院内?说是找六公主,你们这么大本事一下子就知道人藏在哪?”
“骗不过你啊。”夏衍手支着头,他明白和邱茗这种人讲话最好的方法就是直说,“那你呢,去找费昱做什么,他可不是普通被流放兖州的大臣,当年费大人可是有机会右迁太子侍读,却因为一装谋反案牵连,被逐出京城。”
夏衍饶有兴趣瞧着面前这张脸表情逐渐紧绷,“那件案子虽已定案,但听说当年非议声不小,特意找费昱打探消息,难道和副史大人的过往有关?”
“我过往如何,同你没关系吧?”邱茗执拗地偏过头。
“怎么没关系?”夏衍突然上前压上了被角,强迫对方听自己继续把故事讲完。
如此近的距离,邱茗鼻下一皱,紧跟着心跳加速。寒冷的味道淹没了他,随着人均匀的呼吸一阵阵慢条斯理地袭来,悠扬的,不讲道理的,折磨地他发疯。
自己的习香之人,对不同的味道都格外敏感。夏衍的身上,他能嗅一股霜寒,在被人揽在怀里、抱在身下的时候,甚至是在肌肤之亲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的触碰,那熟悉的味道竟让他沉沦其中,以至于心底生出了分渴求。
“江州童语,敛红妆,云墨染,十年前,当地人皆传,刺史府邸许家大小姐眼角朱砂痣,二小姐肩头桃花印,”床帐帘微微摆动,夏衍语气悠悠探上他的脸庞,“但少有人知道,所谓许家的二小姐,其实是个男孩。”
邱茗蓦然抬起双眸,满眼警惕。
“那又怎样?”他咬牙,中心脏砰砰直跳,上手要将人推开,“我不认识许家人,也不认识你说的二小姐。”
“你是真听不懂还是装的?”夏衍失了耐心,一把拉过邱茗的手,“这里没外人,我又不会把你交给皇帝,你怕什么?”
“你放手!”邱茗被抓的地方发烫,奋力想抽回。
可夏衍不依不饶,将他的手帖上自己的胸膛,咧了嘴角,“十二年前江州灯会,有一臭小子害得二小姐不小心掉进淮淩河,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误以为他是女孩,给大人说要娶他,惹得大人们哄堂大笑,这件事,你记得吧?”
邱茗惊异地盯着他,呼吸错乱到了极点。
尘封的记忆霎时间涌入脑海,令他头痛欲裂。
元宵佳节,淮淩河畔灯火阑珊,他站在河边,猝不及防被人撞了一下后掉进河中,河水在星火撩动下,波光粼粼,久远的记忆像被蒙了层薄雾,在深处隐隐躁动。
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孔,当时还为褪去稚嫩,深深的梨涡,露着虎牙对他笑。
模糊的画面在眼前交融。
烟花雨散下,卷起塞北雪寒,那一瞬间,两人间隔着一层窗纸。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面前人弯了嘴角,“想起来了吗,那个臭小子,是我。”
“闭嘴……”邱茗的指甲深深嵌进肉中,掐出了血。
夏衍继续向他靠近,言语翩然,“那晚,你同我共赴云雨,想威胁我,但你殊不知,这样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对方的鼻息亲吻耳侧,“你肩上的那个胎记,是自己拿香点掉的吧。”
“闭嘴!!”
邱茗抬手出刀要杀人,被夏衍反扣了回去。
“有必要这么凶吗?副史大人,不对,二小姐,我是不是该喊你——许卿言?”
尘封的记忆无法阻挡地如潮水般袭来,很多年没人叫过这个名字。
曾几何时,在那莺啼燕燕、花岁朝朝的梦里,淮淩河畔飞花漫天。
他不叫邱茗,也不叫邱月落。
爹娘唤他的名字,叫许卿言。
靖安六年,江都临安县。
淮淩河倒映的灯火如星河蜿蜒流淌,点亮的灯盏在夜下熠熠生辉。
天子造访,这年的元宵灯会,比往年都要热闹。
忽然,人群中掀起一小阵骚动。
总角之年的男孩,怒气冲冲,一拳要砸在另一孩童的脸上,被身后的侍从慌忙拉住。
男孩涨红了脸,大声争辩道:“我爹是雁云军主帅!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雁云军早没了!你就是王狗腿的小跟班!”带头的孩子向人吐舌头,后面的孩子们连声起哄嘲笑。
“说大话,小心尿床!”
“小跟班,没人要。”
“你们!”男孩奋力挣脱侍从的手,侍从神色紧张,低声劝道,“算了小公子,那是尚书大人家的长孙,您不能打……”
大宋江州灯会,河中花灯千盏,宛若银河降世,流连其中恰似天宫漫游,独有一分惬意。
靖安六年,圣上携天后游江南,听说天后对灯谜独有兴致,故二圣在江州停留数日,连同随访的官员也享用了这份殊荣。
然而,江州行远没有夏衍想象中的愉快。
他的远方表叔靠巴结宦官得了个闲职,整日数着俸禄混吃等死。
过继到这家也不是夏衍情愿的,他娘去得早,他爹在他五岁那年死在了边外,在京城中举目无亲,还好皇帝念旧情,没让他流落街头,只是指的这户人家即无文人墨客的雅正,更无将帅驰骋疆场的豪气,御前说不上半句话。
由此,夏衍回兖州当边军的梦想就彻底断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所谓的表叔,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
表叔对自己的远方侄子也算过得去,知道小孩住不惯,索性给他另找了间房,美其名曰男儿当早独立,其实就是嫌拖油瓶麻烦,早早支出去,眼不见为净。
尽管如此,一有机会那群官宦世家的少爷、少公子总想得法找他麻烦。
夏衍当然不是好欺负的,不管对方家里官职高低,脾气上来就给人一顿揍,想来,这也是他表叔不待见他的原因之一。
“我不要当你家小孩!边关将士怎能受窝囊气!”夏衍一腔怒气汇聚,一颗石子砸向小孩们逃跑的方,三两下清脆的声响石子滚落地面。
侍从压低了眉,唯唯诺诺道:“大将军再威风已是以前的事了,胜败乃兵家常事,雁门关最后一役,大将军虽战败,但守得家国安宁,那群小孩子不懂事,小公子,您总不能别人提一次您打一次吧。”
“连你都觉得我爹打了败仗!”
“哎,小的没说大将军的不是啊,您别跑啊!喂!”侍从追去,可男孩甩开他的手,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
夏衍不是不知道他爹战败,只是恨自己寄人篱下无法从军给父亲报仇。
那年塞北,孤地霜寒,三万雁云军戎狄主力厮杀数日,他记得寒风呼啸下的刀光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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