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融化的沥青,浓稠而沉重地灌满了三号车间的每一个角落。
白日里那场由炖肉香气和军人杀气交织上演的剧烈风暴,此刻已然平息。
喧嚣退去,只剩下一座钢铁森林在黑暗中沉默地呼吸。
冰冷的机床,巨大的龙门吊,都在阴影里蛰伏成一头头远古巨兽的轮廓,散发着无声的威压。
然而,在这片广阔的死寂之中,却有两处孤岛,燃烧着绝望的光。
一处,是那间刚刚被暴力清空的工具仓库,如今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工装设计室。
刺眼的白炽灯光从窗户里泼洒出来,将门外地面照得雪亮,也照亮了门口那两名**士兵纹丝不动的身影。
他们像是两尊门神,守卫着这方小小的天地,也囚禁着里面的人。
室内,烟雾缭绕。
呛人的烟味混杂着崭新绘图板的木香、墨水的气味,以及一种名为焦虑的、无形的酸腐气息,凝固在空气里。
刘师傅和他手下最得力的几名匠人,连同绘图室那个叫小王的年轻人,如同被捕捞上岸的鱼,围着一张巨大的绘图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却空洞无神。
在他们面前,摊开着一张缸盖的旧图纸。
那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上百个英制尺寸,每一个数字,每一条公差带,都是他们过去几十年里闭着眼睛都能摸准的信条。
而现在,这些信条成了一串串需要被翻译的、充满了陷阱的异国密码。
“三又十六分之七寸……”
绘图员小王握着铅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乘以二十五点四……等于九十六点八三七五毫米。”
他将这个数字写在草稿纸上,然后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刘师傅。
“刘师傅,这个数……我们取多少?图纸要求精度是正负千分之五寸,换算过来就是正负零点一二七毫米。我们是取九十六点八四,还是九十六点八?”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闷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刘师傅没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这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四舍五入问题,这是一个工业体系的底层逻辑冲突。
英制体系下的公差,是基于分数和经验的产物,而公制体系,则是建立在严谨的十进制逻辑之上。
强行转换,必然会在精度上产生无法弥合的缝隙。
这个缝隙,可能只有零点零几毫米,微小到肉眼无法分辨,可当上百个这样的缝隙累积在一台精密的发动机上时,其结果就是灾难。
“先……先按九十六点八四算。”
旁边钳工组的老张沙哑地开口,他狠狠吸了一口烟,试图用尼古丁麻痹自己快要炸开的神经,“后面的尺寸,再看情况调整。”
“不能调!”
刘师傅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嘶哑地低吼起来,“你这里调一点,那里调一点,最后所有的孔位、所有的配合间隙,就全都乱了套!这台发动机装起来,要么是漏气的筛子,要么就是一堆动都动不了的废铁!”
老张不说话了,只是将烟头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溅起一串火星。
绝望,像潮水般漫了上来。
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手艺”和“经验”,在严酷的、不讲情面的科学体系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他们就像一群习惯了用步丈量土地的农夫,被强行要求去理解微积分。
路承舟是对的。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不受控制地从刘师傅心底升起,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那个年轻人,用最残忍的方式,撕开了他们赖以为生的那层虚假繁荣的遮羞布,逼着他们直面这个国家工业最虚弱、最不堪的内核。
标准!
没有统一的标准,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可明白这个道理,与跨越眼前的天堑,是两回事。
另一座灯火通明的孤岛,在铸造车间的一角。
江建国没有待在办公室里,他站在巨大的熔炉旁,灼热的气浪将他的白发吹得狂舞。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刻度盘的草图,图纸的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得微微卷起。
他的面前,站着铸造车间和热处理车间最好的几个老师傅。
他们的脸上,同样写满了抗拒与茫然。
“江总工,这不是开玩笑吗?”
铸造车间的主任,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满脸的不可思议,“您看看这上面的齿轮,模数小得跟米粒一样!这种精度的齿轮,那是仪表厂用精密机床一点点磨出来的!我们这儿,只有傻大黑粗的砂型铸造,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是啊,江总工。”
热处理的老师傅也连连摇头,“就算铸出来了,也是个废品。淬火的时候,这么小的齿,热胀冷缩不均匀,百分之百要变形、要开裂!神仙来了也保证不了精度!”
江建国沉默地听着,没有反驳。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说的是事实。
路承舟扔给他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违背了现有工艺规律的难题。
但他没有退路。
他想起了路承舟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想起了雷振宇那只按在枪柄上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灼热的空气涌入肺里,带来一阵刺痛。
“我知道难。”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决绝,“但这是死命令,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
“常规的法子走不通,我们就想非常的法子。砂型铸造不行,我们就试试失蜡法!用石膏做模,用蜡做原型,一点一点地雕!热处理容易变形,我们就改变工艺,先粗加工,再进行调质处理,最后再上磨床精修!”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三天之后,我要看到第一块合格的刻度盘样品。”
他将那张图纸拍在工作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是我们的活路,也是我们的死路。怎么走,你们自己选。”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只是转身,用那双浑浊却坚定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熔炉里那片翻滚的、刺眼的橘红色铁水。
他将自己的后背,连同所有的压力,都留给了身后的众人。
夜,越来越深。
当炊事班的战士用保温桶抬着热气腾腾的夜宵走进“工装设计室”时,迎接他们的,是一屋子的行尸走肉。
饭菜依然丰盛,是加了肉臊的汤面,香气扑鼻。
可这一次,再没人有心思去品尝。
人们机械地接过饭碗,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张被各种红色标记涂改得面目全非的图纸。
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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