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观中,春末的漏箭慢慢浮出水面,已是未时。
此地乃是飒秣东部,距离夏间山道不远。
而这千秋之观,岁月已久,传闻是昔年之云华氏,空远逸行经处。
大约是走得累了,空远逸便于竹林外坐下歇息。有在耕田的乡人看到,便盛一碗白饭、一碗清水,前来相赠。
空远逸对此十分感念,于是指竹根说:“乡老,此地纵经千秋万岁,亦无虞也。”
而后果如此言。纵便是千秋岁之灾、琼华战火之乱,此地都未有侵袭。
其实想想也是,一个云华氏之空亲口说要庇护的地方,谁敢造次。
感怀其恩德,乡人立社,此地也更名为“千秋观”。不管如何,此地自古以来,是和平安宁之地。
这也是为什么,商隽敢带赵无狱,暂时在此安歇的原因。
古社之外,竹林再外,笙歌隐隐。
赵无狱水米未进,已经接连两三天。唇色已然干白。观其形状,商隽明白,再不将其心结解开,他怕是撑不到莲勺。
赵无狱万念俱灰,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商衡的思路——然而:
“我父死于梅州…定是赵衡所为。”
“有天氏允准你带我离开青州…怎么,你当赵衡不知道吗?!”
“定是因为我之故——”赵无狱涕泪纵横,嗓音喑哑,“赵衡才决意…对我父下手的啊…”
望向商隽,已是怨恨无极:“都是你!”
“便是我有异心,又何须你商隽多嘴!”
“是你害死我父!”
“…也是你,害我青州,大业无成…”
商隽难以置信地看着恨意切齿的赵无狱。最终,商隽沉默了。只能说道理是有,但并不完全。
其一者,青州赵氏的祸根,乃是自种,必有开花结果、不得善终时。
其二者,无狱没有能谋逆的本事。依他看,或许是因为赵业溺爱此子的缘故,赵无狱无论是心机还是狠辣,都远远不足以成为枭雄。
所谓谋逆大业,操盘的是赵业,而非无狱。
其三者,因上述两条。赵衡和有天氏才放他带走无狱,只处理掉赵业。
面对此时赵无狱的横加指责,本着慈悲为怀的准则,商隽不与为辩。只道:“你先好好休养。”
便自去千秋观外散散心。
毕竟赵无狱一口一个“叛徒”、两句三个要生吞其骨肉,总觉得有种——“我救了你,你反倒恨起我来”的憋屈之感。
然而从此,赵无狱就开始绝食,看着不像只求一死,倒像是对无处发泄的天命桎梏的抗议。
商隽很肯定,他一有机会,定会再次于盛稷,掀起谋反、不死不休。
竹林之中的路上,商隽叹了口气。人,不能太固执。否则便是自我困宥,自寻死路。
…要等他自己想开。不然此时再见到自个,纯属刺激他上路。
如此,商隽便暂时提着买来的荔枝膏、梅子姜、香糖果子等物,先在竹林中间等一等,大约正午左右回去,陪用一饭便好。
赵无狱直挺挺地僵伸在土炕上。这地方原来是看千秋观的乡亲所住,因为空远逸十分朴素,所以虔诚的乡人也一应从简,以表对他的追随。
商隽还算良心,好歹找了些稻草给铺上。
赵无狱一个字都不想言语。
看到土炕头上,蛛丝破败,其中的小飞蛾,也已经被蛀空了。
更是一片荒凉。
赵无狱索性闭目。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要振作起来,杀回青州——
[你好啊。]
赵无狱猛地睁开眼睛:“谁?”
[你看不到我。]
赵无狱:……
便知此人,或妖物或魔头。想来定非善类。
[你也要跟赵衡复仇?我也一样。]
赵无狱眼神一铮。
半刻,缓缓道:“你是什么门路,先报上名来。”
[你没听说过。]
[我的家乡,名为“珠玉”。]
到底是夏天将来,商隽在宽阔的竹林中,破觉暖意。便暂时除下外袍,于溪水中清洗,晾挂于竹枝上。
[我名为,“卫怀碑”。]
[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我所有的亲人,都成为了墓碑。]
[不止一次。]
赵无狱皱起眉头:“不止一次?”
这自报家门的心中声音说:[对啊。不止一次…不止一次。]
荒谬。赵无狱在心里道。
——“这与赵衡有什么关系?”
[哈哈。关系非常大。]
[我可以完全告诉你…信不信,随你…]
这个透明人用了很长的时间,来讲述这段往事。并非是因为故事很复杂,而是因为…太痛苦。所以讲一两句,透明人要缓一缓。
赵无狱听得出来,透明人说的是实话,不曾掺假。
…因为,他想起父亲,也是一样的哀痛。
而这个透明人,所经历的惨酷,比他还要狠上千百倍…
[多少次,我记不清楚了。]
透明人说。
[他们来一个人,我的家人们,就要按照珠玉里的“剧本”,为山贼残杀一次…]
[然后…]透明人失去了一贯的温和明朗,语气中刺出无穷嘲讽与苦涩,[他们…还要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哈哈,哈哈。]
[虚伪,虚伪!]
赵无狱深以为然,叹了口气。
半刻,问道:“…你是怎么,产生自己的意识的?”
从无机的剧本里,产生出自己的灵心、产生自己的爱憎。
赵无狱感觉,透明人仿佛落了泪水。
透明人说:[我太痛苦了…]
[痛苦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满手的泪水…]
[我就清醒了…]
[我用了很长的时间,去探究造成这一切的根源。]
[然后我发现,这所有的、轮回的“故事”,都是因为一个名为“袨袀”的帝子。]
[他的父亲,为了试炼他,才造出了珠玉。]
[…他们从来没有,把我和我的家人当人看…]
[所以我要杀了袨袀。]透明人平静而有力地说,[结束这一切。]
“…那与赵衡有什么关系?”赵无狱虽然深表同情,但还是感觉没有听到正题。
透明人叹了口气:[…赵衡,也是珠玉里的人。]
赵无狱刹那睁大了眼睛:什么?!赵衡他不是人?!
怪不得——怪不得——赵无狱此时也顾不上冒犯透明人了——赵衡在加冠之前,一直是个傻子!
透明人果然沉默了,半晌才说:[…这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我刺杀袨袀将要成功时,赵衡舍身救他,让我功亏一篑。]
赵无狱觉得:“…这好像不能够成为你这么恨赵衡的理由罢。”
透明人叹气:[赵衡从珠玉里,来到琼华,成为一个你们眼中真正的“人”。]
[是因为,袨袀在珠玉里爱上了他。]
赵无狱惊呆了。
等会儿?
这个帝子,打游戏爱上了游戏里的角色?
然后他爸就让有天氏或者什么别的氏,给赵衡造了一个身体,还将盛稷送给赵衡做聘礼??
这TM是红果果溺爱!!溺爱到家了溺爱!!!
…比我父亲还溺爱我…想起“被吃樱桃噎死”的父亲,赵无狱悲从中来…
透明人自顾自说:
[袨袀,他让我一次次地经历与至亲至爱的生离之苦,死别之痛。]
[我也要让他,血债血偿。]
“如此昏庸的帝王父子,”赵无狱赞同道,“确实该搞死他们。”
“不过…我们是不是,需要先给你弄一副身体?”
[不需要。]透明人说,[透明的,更方便。]
[譬如…]
仿若凉风拂过。
赵无狱顿觉昏沉,失去了意识。
待到快要正午,商隽也回来了,且外袍十分笔挺清爽。
商隽先去做午饭,而后端来清笋竹鸡汤,扶起挺尸的赵无狱,温声道:“吃口饭,好么?”
形销骨立的赵无狱看他一眼,默然拿起汤勺。
商隽惊喜不已。笑而坐在一旁,道:“无狱,你好好的。等我们到了莲勺,有的是你喜欢的书坊,玉坊,印室…”
说着不禁笑,“其实你真的不太适合作花押。那个,像花生。”
赵无狱怒视他。
商隽却是十分欢喜,哈哈而笑。看他能吃下饭了,便再去做芫荽鲫鱼小米粥。
心中的透明人说:[此人于我们有大用。]
[我可以附在他身上,像方才一样…]
赵无狱眯起眼睛,注视商隽走去的背影:不要牵扯他,他只会坏事。
透明人不置可否。
赵无狱一言不发。
良久,商隽又自灶房走回,笑道:“大约还得熬半个时辰,你先喝鸡汤。”
赵无狱有些哭笑不得:“先是鸡汤,又是鱼汤。这么大补,我会被补死吧?”
商隽忍俊不禁,笑道:“哪能呢?都是普普通通的鱼鸡…”很是高兴于赵无狱的活泛了。
赵无狱靠在土墙上,笑看他道:“你方才说的,玉坊书坊…其实都是我父亲喜欢。”
商隽:“……”
赵无狱叹笑,低头道:“我喜欢兵马剑戟。说句真话,其实我觉得,我能上战场最好。”
“但是青州赵氏…早已被防备了,所以我只能做文臣,不能成将军。”
这么说起来,心里也有些遗憾。笑道:“我父亲…虽然督促我学兵法,但我明白,他想让我…喜欢书本、玉雕这类,文人做的事情…”
含笑看向商隽道:“隽…兄,你真的只是莲勺的守殿将军?事到而今,你该对我讲句真话了。”
商隽温声道:“我真的是。”握住赵无狱冰凉的枯手——手已瘦成皮覆骨,扯出笑道:“…只是莲勺与别方不同,琼妃娘娘是女君,所以…必须得她很信任的男子,才能担任此职位。”
赵无狱叹了口气,闭眼道:“嗯。你平时做什么事?”
“…管理,管理机要文件。”商隽有些尴尬道,“无狱,我并非想要瞒你…”
“罢了。”赵无狱道,有些似笑非笑,“武职,干文事,还是近君侧——放在盛稷,你知道这叫什么?”
“…丞相和将军啊?”商隽眨巴眼睛,理所当然。“…男宠。”赵无狱一言既出,陷入沉默。
商隽叹了口气:“无狱,别想得这么龌龊。我与娘娘清清白白,她心里…惦念不忘的——虽然我不想承认,但唯有你的先祖。”
赵无狱默然:“…对不住。”半晌,问道:“我八卦一下,你喜欢她?”
商隽没说话。半晌,说:“年轻时,见到这么大气典雅、贤明美丽的女子,日久天长,难免动心。”
“如今如何?”
“如今…”商隽悠远地望向远方,在心中思量,称琼妃而今的份量,“…她还是我十分在乎的君上。我全心为她,为莲勺。”
赵无狱默了一会,问道:“那么…此次救我这个罪人,你跟琼妃说了么?”
“不曾。”商隽道,“是我个人之举。”
“…那琼妃知道…”赵无狱笑笑,“你与有天氏…岂不是叛国之举?”
商隽顿了顿:“我没想这么多。想来娘娘会明白的,原谅…”
毕竟琼妃娘娘最通情达理,善良慈悲。
赵无狱笑,道:“我现在身体还疲累,怕是行不得路。”
“隽哥。”
商隽抬眼,揉捏上他的膝骨:“嗯?”
赵无狱央求道:“我们在这再住一晚吧。还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晚上我想喝老鸭汤…我小时候,最喜欢喝那个。”
商隽不禁笑,像疼爱亲弟弟一样,抚摸上赵无狱散乱的长发,温声道:“好。”
“晚上我们吃莲子竹荪老鸭汤。”
然而这是这一辈子,他与赵无狱说的最后一句话。
“迟迟春箭入歌声。”这是很美丽的一句诗歌。
商隽一直很喜欢,像今天快乐晴明的心情。
下午去买鸭子的时候,见到村庄里还有爬梯子、摘鲜红杨梅的笑闹女孩子们。于是便也买了一篮回来。
清嫩的绿竹篮里,鲜艳的杨梅…竹林外遥远的歌声…
为什么说——光阴似箭?在那一刹那里,商隽想,或许并不是因为光阴走得太快,而是因为当看到莲花春漏的浮箭,插在赵无狱的心脏上时,他一辈子的春秋年岁,也到此停止了,结束了,完了!
血泊红胜杨梅,一滴一滴地,从衣袖角下滴落,绽开杨梅一样的血刺。
商隽似乎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走去,俯身查看——或许、或许,还有一丝一毫的生——可是一丝一毫也没有了!
商隽哽咽一声,俯身揽抱起赵无狱,终于,彻底,懂得赵无狱对他的怨恨——
是你逼死了我!
……
……
满城外,可见满城桃李花,黄牛车上的赵业,接到了几经辗转的夏采纳典的信。
是儁奕传来的:[…无狱未至莲勺,已自尽于千秋观。]
[商隽已立墓设碑。]
[十分抱歉。]
赵业叹了口气,折信入袖。
“我这个弟弟,还是一样的傻气。”
修净默然:“夏采说,无狱现在在哪里?我们一块接上吧。”
赵业叹道:“好。去千秋观。也算顺路了。”仰头看向枝叶折落,开于城墙上的两三枝秀白李花。
“…你能不能对你弟弟有点感情…”修净嫌弃道。“换车吧。”
便先入城,将牛车换作马车,而后一路驰往千秋观。
透明人说:[他在给你守孝。]
赵无狱的魂魄:……不是这么个说法。
虽然商隽哀痛过度,在千秋观走不动道是事实。已经两天了,动辄去他坟前哭一哭。
透明人也很无奈:[你缘何要自杀?现在我们的复仇如何推进?]
……赵无狱没有言语。所谓自杀...他只是看着戾气盛,其实内心软弱。这世上已经没有值得他为之活下去的人了,所以活着也没有意思了。
最终他说:不想复仇了。
透明人:[??]
魂魄叹息,走到醉酒的商隽旁边。活蹦乱跳的鸭子已经快将一篮子杨梅吃光了。
透明人:[你…为何会改变想法?]
…魂魄说:因为…没有意思了…
且不说前尘往事,他都想了起来。比如做反派,纯属入戏太深。当年,为了保证演技逼真,他和兄长还约定,谁当儿子,谁喝五十年份量的忘忧枣酒。
魂魄叹了口气,如同柳絮拂在商隽的眉睫上。
商隽看不到魂魄。虽然除了盛稷人,琼华谁都能看到盛稷人的魂魄。
——但,他和哥哥的任务是绝密的。所以作为“盛稷人”离世后,除了有天氏的知情人和各代统计盛稷人魂魄的历代夏采们,谁也看不到。
…所以…商隽是胡猜乱想,觉得赵无狱的魂魄,是再也不愿见他了。
魂魄再次叹了口气。无奈地拍拍商隽的脸:隽大哥,醒醒。
——赵无狱在这呢。
透明人长久地不说话。
待到赵无狱发觉,商隽确实是难过得醉透了,属实没有办法,再回身看时——透明人已经消失了。
赵无狱怔了一会。而后叹了口气。
透明人到底心地善良,很明白赵无狱知道自己的计划却拆伙的后果。
但也到底没对他和商隽起杀心。
只是悄无声息地消失,自己再次单独走上了复仇的道路。
五月二十八日下午,在赵无狱的魂魄急得焦头烂额,生怕商隽就这么醉死饿死时,赵业和修净的马车终于出现了。
一路自竹林道路冲来,赵业撩开帘子就喊:“无狱!你还在不在?!”
赵无狱猛地抬头,热泪盈眶:“大哥!你快拍醒商隽!他两三天没吃饭了!”
“饿不死他。”赵业慢吞吞地走下马车。“而且我跟你一样,他根本看不到我,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修净叹了口气,认命地推开土房的门,拎开扑来的快乐小狗,扔给后头的赵业,径直走到商隽身前,甩了两个大比兜。
赵氏兄弟:“……”
赵业安抚炸毛的弟弟:“你修哥怨气很大,本来想上值摸鱼的,结果没有成功。当然,是因为你和商隽搞出的事情。”
商隽迷蒙地睁开眼睛:“你是…”
修净亮出檀木腰牌:“绣衣西御,修靖。”
商隽垂眸,一言不发。
“我一路跟随,远远探查,得知赵无狱已死。”修净开始扯淡道,“所以特来再检查一次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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