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追远始料未及,惊讶得忘记了领旨谢恩。
成之染微微侧首,目光虽落在他身上,话却是对成昭远说的:“陛下怕不是忘了,南郡王身兼大任,不日将归藩。”
“可如今朝廷需要他,”成昭远不由得扬起了声音,“朕也需要他。”
他瞥见成追远低眉敛首的模样,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举止流露出些许局促,正攥着麻衣一角,并不敢抬头看他。
中书令周士显拱手道:“南郡王于陛下诸弟之中最为年长,身份贵重,宜于居守……”
他话未说完,素服冷不丁被侍中谢夷吾拽了拽,尚书令孟元策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荆州重镇,扼守上流,形势非常,是以高祖克江陵,接连以手足骨肉临州。如今陛下诸弟幼弱,唯有南郡王可堪大任,为国藩辅。陛下虽不忍南郡王远离,为社稷考量,自当割爱!”
他音声朗朗,好似快刀划破布帛,周遭凝滞的气息也为之一散。
百官公卿纷纷附和,落在成追远耳中,如同黏腻的潮水漫过朝堂,连金砖缝隙都堵得严严实实。眼前的众人脖颈低垂,弯成的弧度诡异地相似,他收回目光,垂下了眼眸,成追远奏表上的墨迹仿佛在氤氲,一点又一点,模糊了视线。
殿外倏忽间一阵骤风,檐角铁马被吹得呜咽,叮当叮当声裹着三千里外的江涛,几乎要将他御座掀翻。
有人低低地咳嗽起来,偷眼望向上首,年轻的帝王面色发白,嘴唇微颤。
太平长公主始终静坐在蟠龙柱东侧,麻衣下摆粗糙的布纹,正随着漏刻滴答声,一寸寸浸染了御座下的光影。
“请陛下准许南郡王即日返回江陵。”她指尖摩挲着鎏金书案的边角,那里不知何时被硬物撞破了漆皮。
大殿中鸦雀无声,成昭远目光扫过下首的群臣,颤声道:“朕若不准呢?”
“那便请陛下亲阅此物。”成之染从座中起身回望,江萦扇手捧玉匣跪呈御前,誊抄的高祖遗诏赫然在目。
“太子进德日茂,社稷有寄。太平公主善相毗辅,思弘治道,内外众事,悉与参怀……”
成昭远猛地站起身来,长姊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静,此刻却有如锋芒。
成追远见势不妙,赶忙拜伏在地,道:“臣愿长居金陵,为陛下分忧!”
上首只一瞬静寂,成昭远拂袖越过御案,翻飞广袖将香炉带翻,骨碌碌砸在金砖上。
“退朝!”他冲出殿门,虎贲羽林未及横拦便被扫开,惊得众人慌忙避让。
日光照亮了皇帝歪斜的玉冠,十二旒珠串在眼前晃得厉害,他死死咬着嘴角,汗水从脊背滑落,浸透了素麻中衣。
殿阶螭首凸着铜铃般的眼睛,昨夜凝结的霜露腾起白烟,追随御道上的皇帝大步远去。
满殿私语如沸水将溢,太平长公主静静地拾起香炉,轻响骤然将人声镇住。香灰已倾翻一地,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周士显喉头滚动,谏言不由得噎在喉间,他看见成之染抬起了眼眸。
“派人跟着他。”
嗓音比晨露还清冽。
领军将军温印虎拱手领命,披麻的衣甲擦过素幡,还残存着冷香的余韵。王盘牟欲言又止,收紧了手中笏板,将“居守”二字隐没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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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旒素冠砸在正福殿的金砖上,迸裂的珠串惊飞四溅。成追远撕扯着丧服系带,朝阳沿斑驳麻衣扭曲,缠得他颈间浮起数道红痕。
他高呼宫人捧来常服,胡乱裹上身,领口斜斜地露出半截素衣。
玄武门兵卫铁甲上朝露未晞,尚未来得及阻拦,便被疾驰的赤骥撞开。铮铮马蹄仿佛要将青石板刮出火星,震得道旁悬挂的素绢灯笼颤动不已。
他是天子,是天下的主人,可勒马停在街口,天下虽大,却不知何处容身。
成昭远喉间滚着未出口的哽咽,赤骥的鬃毛随疾驰而震颤,道旁行人纷纷避让,不知是谁家年少,竟敢在金陵纵马。
城郊的稻田泛着金浪,疾驰的骏马从近旁擦过,惊起成团蠓虫扑在汗湿的后颈。当马匹终于力竭停在山脚间,他才发觉朝阳正悬在皇陵方向。
守陵卫的炊烟扭曲了黛色山脊,铿锵铁蹄回荡在山道上。山林里空空荡荡,日头已升起,薄雾仍氤氲未散,裹着松针的苦香扑鼻而来。
那味道似曾相识,成昭远惶然惊觉,像极了高祖染病时的药气。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出来得匆忙,此时才发觉穿得单薄,丝丝缕缕的凉意在周身弥漫。
褪色的彩幡从枝头垂落,轻轻扫过马鬃,山道忽转,古刹的残垣映入眼帘。
报恩寺。
有些破旧的匾额斜挂门头,裂缝里探出几茎野菊,如同几颗晶莹的泪珠。
成昭远勒缰的手突然僵住,他隐约觉得这寺名熟悉,不过一时也想不出来由,大抵是从前见过罢。金陵的寺庙众多,他还在东府时便四时捐赠,在不少庙宇里燃灯供佛。
他不由得苦笑,这些年来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赤骥不安地打了几声响鼻,缓缓驮着他往深林里走。清秋鸟鸣声此起彼伏,深林之中的时节仿佛比山下迟缓,惨淡的朝阳如同中元的夜月,浑圆而冷寂,不带有人间的一丝温度。
黑松林里有一块残碑,刻写的文字已漫漶不清。成昭远翻身下马,到近前细细分辨。
纵横的文字之间,成追远请求归藩的奏表又晃到眼前。那是他阿弟亲笔所写,字迹虽然比幼时有长进,不过看上去还是有些羸弱。
他更愿将其归结为娘胎里带来的劣根。
鸟鸣声不知何时停了,松林间静悄悄的。
成昭远蓦然回首,却见一人正站在不远处树下,是个比丘尼的打扮,缁衣下摆沾着干枯的苍耳,怀中抱着个竹篓。
她抬眸的一刹那,他仿佛撞进一泓幽深的寒潭。深不见底的寒潭青岩蜿蜒,镌刻着太平长公主长身玉立的背影,沉淀着千里荒台上焚天大火的烟灰。那一双睫羽轻颤,细碎磷火在眼尾游弋,恍若子夜乱葬岗飘荡的引魂灯,依稀沾染了前朝宗庙倾塌时的血锈。
成昭远喉间腥甜,朝会咬破的伤口又渗出血丝。他仿佛看到乾宁二年的白绫在日影中飘荡。他的生母被绞杀那日,也是这般雾锁重楼。
心底惊涛骇浪之声中,他听到自己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比丘尼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她的目光分明如古井无波。
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腰间佩剑。
“你是什么人?”他再次开口,声音竟有些颤抖。
山风掠过古刹残钟,比丘尼微微侧首,嗓音如朝露寒霜:“陛下可真奇怪,难道是问我的名姓?”
清白日光斜切过她的眉骨,琥珀色的深眸中,倒映出成昭远难掩惊惶的脸。他几乎要拔剑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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