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沉重的马蹄踏在明州城空旷的街道上,宁令仪端坐马上,背脊挺直,一身朱红骑装沾满尘土,衣角处洇着几不可察的暗红,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潘灏策马紧随在侧,目光几乎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从府衙门前那石破天惊的一斩,到处理完事务回府,他胸中情绪翻涌,惊愕、担忧、后怕,还有一丝陌生的敬畏。
他熟悉的那个骄傲恣意的明珠公主,好像变了,她不再仅仅是需要他守护的珍宝,更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利刃,这把剑指向了他看不懂的地方。
“殿下,”潘灏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您今日太冒险了,那刘勉虽该死,可当街斩杀一州知州,朝堂之上……”
他顿了顿,看着宁令仪毫无波澜的侧脸,后面的话竟有些说不下去,他想说的是,这与他记忆中那个骄傲天真的少女判若两人。
宁令仪并未回头,目光穿透渐深的暮色,声音平静无波:“朝堂之上,本宫自有分说。潘灏,这明州的天,早该变了。”
她的话语里没有一丝犹豫后悔,潘灏心头一震,那点疑惑被更深焦躁取,他熟悉的世界,仿佛在她挥剑的瞬间,裂开了一道深壑。
回到府中,肃杀之气未散。
宁令仪脑中挥之不去的,是安济桥上沈清砚苍白的脸,流民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还有那个在桥下动手的人——王大勇。
潘灏寸步不离,有事情变得太快,让他忍不住想要抓的更紧。
昏暗的屋子里,王大勇跪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他蜷缩着,抖如筛糠,头深埋臂弯,不敢抬起半分。
“抬起头来。”宁令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王大勇抖得更厉害,挣扎着抬起头。一张布满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他嘴唇哆嗦着,想求饶,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冷汗混着污迹滚落。
潘灏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就是这个人,这个肮脏的下等人,敢对他的明珠动手。
他一步上前,指着王大勇厉声喝道:“抬起头看清楚,你谋害的是当朝公主,是陛下亲封的明珠公主!”
他的声音因愤怒拔高,带着世家子弟天生的倨傲,“你妻儿被人劫掠,就敢将弩箭对准殿下?谁给你的胆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天生反骨!”
王大勇被这怒斥吓得魂飞魄散,身体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他想辩解,可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只能绝望地望向那个站在光晕里的红衣女子,那是云端的神祇,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存在。
潘灏见他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心头那股怒火更炽,这贱民,谋害天潢贵胄,竟连认罪的胆气都没有!他怒意更盛,抬脚就要踹过去逼问。
就在这时,一直死寂的王大勇,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呜咽,那声音不大,却让正要动作的潘灏顿了一下。
王大勇的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抵到冰冷的青石地砖上。
他不是不想说,是巨大的恐惧僵了他的舌头,他见过最大的官,是县衙里穿着半旧袍子鼻孔朝天的书吏,那已经是他需要跪着说话连头都不敢抬的大人物了。
公主……公主是几品?他不知道,只知道那是皇帝的女儿,是真正的神仙!他王大勇,一个土里刨食的泥腿子,竟然……竟然敢对神仙动手,害神仙的命?
完了,全完了!不光是他这条贱命,他那饿得皮包骨头的婆娘,他那才瘦得像豆芽菜的儿子,他那连件囫囵衣裳都没有的女儿……都要死!诛九族……他不懂什么叫九族,只知道所有沾亲带故的、他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得死!
他眼前发黑,仿佛已经看到婆娘被拖上刑场,看到儿女小小的身子被……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为什么?
为什么?!他王大勇,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伺候那几亩老天爷赏饭才有点收成的薄田。
年年,年年把地里收成最好的粮食,一粒不敢少地交给官吏,服那累死人的徭役,寒冬腊月去挖河沟,肩膀磨得血肉模糊也不敢吭一声!图什么?不就图个肚子不空,婆娘娃儿有口稀的吊着命,娃儿能有件破布遮身吗?
他从来没想过害人!隔壁村老李家饿死了人,倒在路边,他看见了,心里难受,把自己怀里揣着的半块黑馍掰了一半塞过去。,只想守着婆娘娃儿,守着那个四面漏风却能挡点雨的家!
可这世道……这世道为什么就是不给他活路?
他交粮,他服徭役,他像牛马一样干活,为什么到头来,连婆娘娃儿的命都保不住?
那帮人,那些比书吏老爷还大的官老爷,为什么要抓走他的婆娘娃儿?为什么要用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为什么要逼他……逼他去杀一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神仙?!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极致的恐惧。不,不是淹没了,是把恐惧烧成了灰烬,只余下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的愤怒。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一点侍卫的压制,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猛地仰起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悲愤,望向宁令仪那张在昏暗光线下依旧耀眼得不似凡人的脸上。
“神仙……你们是九天的神仙!我们……我们只是地上的泥巴!可泥巴……泥巴也想活命啊!泥巴也有婆娘娃儿,也有心肝啊!”
泪流了他满脸,近似悲鸣的吼道:“我们一家子起早贪黑,伺候那几亩薄田!就想图个肚子不空,娃儿有件囫囵衣裳!可年年辛苦!年年挨饿,到头来……到头来连婆娘娃儿的命都保不住!我们早该死了,不是饿死,就是被洪水淹死,总有我们的死法,这世道就没想过让我们活……”
他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泥土和绝望,死死瞪着宁令仪:“他们要杀我婆娘!杀我娃儿!那刀子就架在他们脖子上!神仙!你告诉我!我……我有的选吗?!我怎么选?我和我婆娘还有娃儿,我们直接去死吗?”
“你们是神仙......是皇帝,是公主,是天大的人,我们是贱民,贱民就该死吗?”
这声嘶力竭的质问,出乎所有人意料。
潘灏愣住了,他本能地又要呵斥:“强词夺理!刁……”
“够了!潘灏!”一声清叱响起。
潘灏愕然转头。
昏暗光线下,宁令仪的脸色异常复杂,她挺直的脊背有瞬间的僵硬,她的眼里此刻翻涌着震惊、愕然,随即是一种刺痛,最后变成带着浓重晦涩的惭愧。
她看着眼前这个崩溃的男人,安济桥的刺杀、沈清砚的血、流民眼中的麻木、还有眼前这一句句质问……
她一直抗争的婚约,她所厌恶的枷锁,在王大勇一家被践踏的命运面前,竟显得如此遥远……甚至带着一丝矫情。
她曾觉得金丝笼里的不自由是天大的委屈,此刻却看到笼子外的人,连活着的权利都随时会被剥夺,她高高在上地愤怒于自身的束缚,却从未真正低下头,看清这明州之地何等惨烈的泥泞!
她的权力,她的身份,在王大勇的质问面前,竟如此苍白无力。
宁令仪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所以,你选择了用本宫的命,去换你家人的命?”
王大勇被她眼中的复杂吓住,愤怒戛然而止,他瘫软在地,声音低哑破碎:“我,我是该死,我认!千刀万剐都认!可这天下……这天下该死的人,比地上的草还多啊!公主!他们不死……我们这些泥巴……就永无活路啊!”
他涕泪横流,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撞击青石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王大勇烂命一条,只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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