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闫东楼快马加鞭送来的紧要书信时,穆祺已经跨过了黄河,于风陵渡换乘马车,改道往浙江而去。
拜托海商转交书信之后,与葡萄牙的战争便再不可避免。所以海刚峰先行一步,带着大量的火器火箭回上虞预做布置,充分发挥主场的地利优势。而穆祺则迟缓一步,押运的是某些足以扭转战局的秘密武器——虽然系统迟缓、愚蠢,常常出一些匪夷所思的bug,但该有的功能还是有的,只要穆祺愿意消耗他来之不易的偏差值,依旧可以兑换出某些极为惊人的东西。
譬如现在这几十口用湿润棉花严密包裹,印着“轻拿轻放”的大木箱。
国公府的人口风极严,被雇佣来的马夫和力工都浑然不知端倪,还以为只是达官贵人们运行李,只不过押送的东西格外精贵,需要贵人亲自看管而已。这一列车队浩浩荡荡上百人,大概只有一同南下的儒望心头有数,晓得穆国公世子八成又憋了个什么大的。
没错,虽然儒望想方设法给自己寻了个替手,不用亲自面对葡萄牙人的怒火。但穆国公世子收拾东西准备动身之时,他思索良久,还是死皮赖脸跟了上来,打算实时窥伺事态的发展——中国与葡萄牙大打出手,无论最终胜负如何,都会极大的改变亚洲海贸的局势。身为精明老辣的商人,他当然不能错过这样的一线情报。
穆国公世子倒没有拒绝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只不过该说的说该藏的藏,一路上东拉西扯含沙射影,了不得就装疯卖傻直接发癫,基本没吐露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这一回被快马送来的书信也是同样,儒望旁敲侧击的要探问书信内容,穆祺却只微微一笑:
“这是朝中重臣送来的信,信中对在下似乎颇有不满。等到返回京城之后,在下还要设法一一解释呢。”
儒望喔了一声,立刻就有些心动了。他到大安也有几年了,对此处的风土人情多有了解,知道在科举制加持下,当今的中土才真正是政治斗争的热土,卷王的应许之地,迥非寻常可比。
时至如今,西方的宫廷还只是顶级贵族的自留地,彼此的权力争夺也往往带着老派贵族假惺惺的体面与软弱,更像是表现性质的决斗而非厮杀。但中国就不同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哪怕是出身最为贫微寒贱的读书人,都有可能借着科举一跃龙门
,获得高层政治的门票。于是小小朝廷中藏龙卧虎,汇聚九州万方数千万人中最顶级的权谋高手,胜者为首辅败者入尘土,上限无穷高下限无穷低,真正能够激发起参赛者的一切积极性,社会达尔文主义梦寐以求的天堂。
换言之,就算是尊贵如穆国公府,也未必能在这种无限制的吃鸡大赛中力保万全。有什么好歹倒不至于,但真要是差错了一点,被整个灰头土脸黯然离京还是很有可能的。
危机就是机遇,客户的麻烦就是商人出手的良机。儒望精神一振,心想趁机推销的时候终于到了。他立刻出声:
“不知信里都有些什么不满呢?想来也只是误解而已。”
“可能吧。”世子平淡道:“这些大臣们指责我与洋人拉拉扯扯,暧昧不清,对外太过软弱,简直有失国家的体面。”
儒望:?!
儒望太过震惊,简直连刚刚揣摩好的那几句精妙绝伦的推销话术都忘了个干净——不是,连穆国公世子都可以算是软弱吗?
虽然大缺大德不做人,在帝国主义剥削压迫杀戮等诸多事业上勇攀高峰。但迄今为止,英吉利还依旧只是大航海时代刚刚入局的萌新,只能靠着坑蒙拐骗见缝插针的手段吃一点残羹剩饭而已。真正称霸海域而纵横无敌的帝国,此时唯有西班牙与葡萄牙而已;其锋芒之凌厉强悍,欧陆各强国都只能退避三舍,何况乎武器还相对落后的远东?
换言之,穆国公世子属于是刚出新手村就怒刷大boss,成精的奔波儿灞单挑美猴王,绝对是莽中之莽,莽到让儒望翘舌难下,精神大受刺激的地步。但如果这种莽法,居然都还要被他的同僚评价为“软弱”的话……
你们大安朝廷是不是太极端了一点啊?
儒望倒抽了一口凉气,脸色微微变化了。
当然,这就是儒望先生经验太少,理解难免有些偏差了。因为带宋靖康之耻所留下的永久的ptsd,大安上下在对外问题上倒的确是一向强硬。但欧阳进等在书信中攻击什么“软弱”,则纯粹是官场攻讦中常见的借题发挥而已。反正对外谈判的就喷作软弱,对外用兵的则斥为跋扈,不谈判也不用兵的就叫误国。三顶帽子不大不小总有一顶适合你。党争各派靠着这一手大杀四方所向无敌,最终将槐宗挂到了老歪脖子树上为
止。
所以,这种言论除了恐吓以外其实没有别的意义。穆祺仔仔细细看过一回,便将信件撕成碎片,随意丢进了马车中的火炉里。
但儒望明显是被吓着了。他沉默片刻之后,到底还是低声开口:
“这么说来,贵国是绝不能放过葡萄牙人了。”
“不是我们不能‘放过’。”穆祺特意纠正道:“朝廷与葡萄牙人远隔千里,彼此又能有什么恩怨?但自前朝孝宗皇帝时,葡萄牙的海军就频频袭扰东莞,甚至杀伤了不少沿海的渔民;武宗皇帝八年,葡萄牙人又攻占广东屯门岛,探查据点制造火器,四处烧杀掠夺,被当时的海道副使驱逐。如今外藩卷土重来,已经占据了南洋大半的岛屿,明摆着要对沿海虎视眈眈——这种种的冲突,到底是由中国人引发的,还是西洋人引发的?先生应该要明白这个事理。”
事实具在,不容辩驳;归根究底,是西班牙及葡萄牙人千里迢迢而来,依仗着坚船利炮占据了亚洲的土地。当地的主人奋起驱逐这样不请自来掠夺土地的恶客,道义上又有什么问题?总不能你们欧洲人也有一张两千年前的地契吧?
儒望毕竟阅历不足,没有自己后世晚辈那样惊人的脸皮,一时倒也无法反驳;他只能小声道:
“没有约束的战争会毁灭一切。请问贵国朝廷是要在战争中达到什么目的呢?”
战争是利润的催化剂,适当的时候打一打商人们很欢迎。但要是两个国家耍勇斗狠无休无止斗得连大道都磨灭了,那恐怕东南亚这条宝贵的商路便要就此报废,带来的损失就绝不是海商们能够承受的了。兹事体大,儒望冒着险也要试探一把。
穆国公世子稍稍沉吟,却只微微而笑: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朝廷又不好战,当然不会永无休止的打下去。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只要将葡萄牙及西班牙的力量驱逐出南洋,我想也就可以收手了。”
诶不是,这能叫“不好战”、“不得已”吗?
哥你是真不知道现在的南洋是多么肥的一块宝地吗?万国辐辏贸易兴盛,大半个世界的白银丝绸香料都在此处交割,别说是捏住了贸易要道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就是坐在吕宋收一收保护费过路费,都是利润惊人的买卖。
——这么说吧,
现在下南洋的商船全部要给西班牙人交税,每艘船三千两起步;补给和护航的费用另算。西班牙总督躺着就能收七八百万两的税,这是什么级别的买卖?
这种买卖油水之丰厚肥美,已经足够让两个殖民帝国发癫发狂耗尽人命,连英吉利都不敢觊觎;如今中国人一口就要将这么大的蛋糕吞下去,老牌殖民者会答应吗?——你当人家是冤种呢?
这不打个头破血流天昏地暗,那都对不起这买卖的利润呐!
儒望瞠目许久,只得愕然道:
“葡萄牙人恐怕不会答应的,你们开价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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