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前。
下午时分,阳光晴好,春日微风和煦。牧府前头是官衙,左侧是掌事大夫们所居之处,府内楼阙伟丽,议事堂前挂着一块“辑宁北徼”的牌匾,落笔跌宕遒丽,若铁划银钩。
郁卿觉得,那字迹有些熟悉。婢子在一旁道:“此乃今上所赐,是赞许节度使大人安抚北方边境之意。”
郁卿低下头。
牧峙好茶好酒,府中有不少新茶陈酿。京都中亦有焚香品茶论道之风。牧峙午后唤她来议事殿,亲自为她煮茶喝。
她捧着一只莲花杯小口饮着。阳光照进窗棂,晒得人暖和安逸,也晒得她肌肤比玉杯更白。
牧峙敛去眸中暖意:“这几日在府中可住得习惯?”
郁卿点点头。她在府中畅行无阻,牧峙也不限制她乘轿在平州城中逛,看似没什么限制,但身前身后时时刻刻簇拥着成群结队的奴仆。管事会将账本拿给她看,说给准夫人过目。有阳看不懂,也断没心思管牧家,就摆摆手,让管事去了。府中一切安排得妥当,她也不想操什么心。她只问了一件事:“我有个友人在定北军中,姓宋,若有他的来信,请告诉我 声。”
牧峙写好放妻书给她,这几日没有做出半点逾矩的事,还安慰她受委屈了,让她不要紧张。
有郁卿觉得他说得对。牧峙温和大度,处处照顾她感受,说她受委屈给她补偿。实则为人强硬。只要不明着忤逆他,和他好好谈条件,他会耐心退让,这种体面人爱做明面上的体面事。
不像谢临渊,一上来就无比凶残,肆意妄为,看着吓人,打一顿才肯低头,嘴上还半点不饶人,但底线却能低破谷底。
郁卿放下杯子:“这几日多谢大人照看。”
牧峙也不纠正她的称呼:“想学煮茶么?”
郁卿瞧着眼前陌生复杂的茶具,缓缓应了声。牧峙似是看破她畏难的情绪,给她细细教起每一样都是作何用处。
郁卿用尽最大的努力学了,没有丝毫偷懒。牧峙饮了她煮的春茶后,扬眉赞叹她手艺不错,很有天赋,不知有没有兴趣瞧瞧牧府名下的茶铺。
有郁卿眼前一亮,应下了。第二日就随管事一道去,铺中掌柜为她讲解了北地各族饮茶的习惯。有郁即从没听过尝过,三来两去,郁卿竞熟悉起茶铺生意,连复杂的账本都能看懂了。
掌柜向牧峙回禀时,当着郁卿的面直夸:“有娘子秀外慧中,心思玲珑,常能举一反三,大人得贤妻如此,牧家定能荣昌常盛。”
牧峙淡淡道:“我亦作此想。”
郁卿垂着头。
牧峙瞧她羞涩模样,唇角亦多了笑意。这几日他能察觉到郁卿对他生出些好感。有时是含笑望着他,有时是羞涩低下头。他何曾不心动?
“你现在觉得我是怎样一个人?”牧峙道。
郁卿心想,牧放云三句不离爹,在他口中,牧峙是个宽厚仁义,又果断坚毅,保家卫国的好父亲。若非她即将成为牧峙的妻子,她也许会敬崇牧峙这种人。
她道:“大人宽厚仁义,果断坚毅,又保家卫国。”牧峙笑了笑。没想到他竟也有问别人心中印象的一日。
郁卿坐到几边,拾起茶具:“我为大人煮茶。”牧峙饮完后,缓声:“我去前线,你可随我同去?”郁卿手一顿,低下头。
牧峙以为她怕见云郎,叹了口气:“你在家好生休息,大婚前三日,我会回来。”
郁卿点点头,犹豫道:“牧大人若不在,府中……”"府中一切事物由你打点。"
郁卿笑道:“多谢大人。”
她开始日日看账本,不胜其烦地四处奔波。
大婚五日前,前线的牧峙忽然接到一个消息,郁娘子登城楼游玩时,因为边看账本边走路,摔着了腿。
牧特愣,摇头叹息,唤了侍从来:“你去和郁娘子说,让她安心,大虞权贵之家,长房夫妻按规矩不会同居同起,各自有院。我平日宿在主院里,等闲不会去她那里。让她好好养伤,今后莫做傻
事。”
郁卿听到这个消息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望着床顶。半响后,呼出一口气。
牧府的言字灯笼,挂了足足十日,直到时临渊进平州城,人们尚在津津乐道这场婚事。虽说牧峙再娶,但他为新嫁娘置办的牧奁从城头抬到城尾再抬到城头,首尾相连绕城三周。但新娘似是腿脚不便,
让婆子掺着拜了天地。
直到十日后,城门口还有派发喜糖的小吏。谢临渊进城门时,那小吏还不长眼地给他递喜糖,说尝一块沾沾新郎官新嫁娘的喜气。
随行侍从照例检查,剥开艳红糖纸,谢临渊瞥了一眼,里头包着橘蜜饯。可她根本不喜欢吃橘蜜饯,看来牧峙对她一点也不上心。
禁军众侍没有陛下命令,断不会吃什么喜糖。那颗橘蜜饯转眼就落入花泥中。
牧府。
牧峙迎了天子进门,坐在议事堂中。二人闲聊几句,谢临渊便道:“牧将军新婚,怎不见令夫人?”
牧峙笑道:"夫人近日身子不适,怕冲撞陛下圣驾。"谢临渊冷冷盯着他:“既见天子,为何不来拜。”牧峙便让人去唤夫人来。
谢临
渊的视线瞥向一旁,窗边小几上,有一方茶台,两只蒲团,木漆銮金盒,正好能装下一对茶杯。茶具都偏向客座,茶台主人应该常常与夫人对饮,夫人应当时常为主人弄茶。
谢临渊指节缓缓攥起。
侍从一声高呼,堂门对开。
阳光先洒落堂中。
金罗红裙翩翩,钗环玲珑叮当,一位秀眉粉黛的新妇款款而来,极缓慢地走到堂前,向正中座上尊贵的男人下拜。“臣妇见过陛下。”
声音方落,谢临渊胸口闷痛,气血翻涌,还没等她跪下,就不耐打断:"起来!"郁卿也没想跪,猛地站起,她腿伤还未好全。
牧峙倏然起身道:"拙荆不懂规矩,冲撞圣驾。"他示意郁卿到他身后来。郁卿静静垂首,坐在牧峙身后。
谢临渊阴冷的目光打量着这对夫妻。
郁卿变了许多,他竟不知短短十日,她就从上蹿下跳的猴子,变成了高门贵妇,走得更慢了,还瘦了一大圈。……她到底在牧府发生了什么?!
谢临渊忽然道:“还没恭祝牧将军新婚燕尔,百年好合。”他虽说着祝词,字字却冷锐似刀尖。
牧峙笑道:“承蒙皇恩。”
这几个字突然有了别样的意味。
"牧将军与令夫人可是在平川江畔相识?"“流言蜚语不可信,臣在阴山草原,对拙荆一见钟情。”“若朕没记错,那时令夫人还与令公子在一处?”"犬子与拙荆确曾是同道友人,多谢陛下关怀。"
郁卿看他们两人夹枪带棒暗讽,忽然觉得无奈又头疼。“大人。”她俯下身,低声唤道。她凝望着牧峙,不知如何开口。可牧峙看了她一眼,宽厚的手掌在她臂间轻拍,微微额首道:“陛下,藏书阁五层中有臣新寻得的古籍,可否赏恩与臣一观?”
两人去了藏书阁,出门前,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凝在郁卿身上,她赶快低下头。牧峙虽出身行伍,行事却妥当周全,处处照顾人面子。又过了一刻钟,才有婢子传唤郁卿,说带夫人去一层取书。
郁卿进了一层,果然看见谢临渊背光坐在椅子上,双唇紧抿盯着她。
“牧大人呢?”郁卿问。
谢临渊冷笑:“牧大人?连装都不愿装,我看你也不怎么喜欢他,怎么就和他成亲了。”
他顿了顿:“是不是他逼你的?”
郁卿微讶,她还以为他又会说:你背叛朕,你得死。
郁卿笑意温婉:“我是心甘情愿的,牧大人于我有恩,我就和牧大人先成婚,后培养感情。”
谢临渊掌下扶手攥得吱吱作响,厉声道:“少在朕面前装模作样!”
郁卿静静看着他:“我并没有装模作样。”
谢临渊讥讽道;“朕还不了解你?你这个上蹿下跳的兔子,到牧府怎么变成淑女了?听说你还学了茶道,打理铺面,朕怎么不知你喜欢这些玩意儿?”
郁卿不言,垂下眼。
谢临渊看着她这副模样就来气:“若非他于众人前救你落水,以恩相胁,将你扣在府中,又权倾北地各州断你后路,而你还顾及面子,你会心甘情愿和他培养感情?”
有阳的幽道:“陛下也知道啊,这不是陛下亲于做过的事么?以赐状元之愿相胁,将我扣在盲中,又权倾天下断我后路,而我还要面子。我会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尝试一次次和你讲道理,和你做尽亲
密的事?怎么换到另一个人身上,你就接受不了了?"
霎时,谢临渊脸色惨白,唇无血色。
有阳平静地笑了下:“我倒是接受了呢,牧峙比你温柔很多,给我充分回旋的余地,婚前婚后,都愿意处处依着我。他和我说,强扭的瓜不甜。若相处段时日我还是对他没有一丝好感,就放我离开自行婚嫁。他放妻书都写好了,我还能险子上脸?倒是陛下,一开始就将我卵回去丢进官中,我能和陛下谈条件都是因为被贬去宜春院了。还得多谢陛下,否则我也不会快速适应这种事。牧府的墙再高,能高过陛下为我竖的墙么?"
谢临渊浑身如冻结,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你难道就不在乎牧放云?”
郁卿沉默片刻:“这样对他也好。”
谢临渊忽然怒斥:“他知道牧峙娶了你,不会前溃?你丝毫就不在乎?你就如此狠心?你就一点都不顾他?他在你心中就不占一点位置?!你大婚当夜就没想起他一次?你拜天地时就没有想过对方可以
是他?你饮合卺酒时就没想过对面是他?"
他指尖颤抖,倏然握紧拳。
郁卿蹙眉压着心中翻滚的火:“牧放云都没说什么,陛下替他生什么气?”
"他不配朕替他生气!"
“那你凭什么责怪我?”有郁阳愣了愣,扬声道:“牧放云得知我要嫁给他签,直接自请去边关了。他撞我下水,可曾考虑过我被遗弃在牧府中,醒来后要面对成为他后娘的感受?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嫁!我醒来已经有人叫我夫人告诉我下个月成亲了!他身为牧峙独子,我的好友,可曾为我求过半点情?哪怕拖到等我醒来再说!嘴上说着要为我两胁插刀,实际上还是听爹话的宝宝,他最爱的人就是他茧,与我不过大难临头各自飞了!我早看清了
我不生气,我也不怨他。可你有什么立场怪我不在乎他的感受?我凭什么顾及他?我足观音善萨救苦救难吗?我总要为自己寻条最好的出路)牧特既然要娶我,那我还能不嫁他?"
“朕不是来责怪你的!”谢临渊猛地起身,来到她身前,紧紧凝望着她,“若他暗中设计逼你,让你有苦说不出,你大可以和朕说!你不许妥协服软!”
郁卿迅速垂下眼:"我自愿的。"
谢临渊俯首贴面看她:“你骗人!你连绝食都绝不过一顿,撞一下树枝就喊疼,可你现在居然学会了摔断自己的腿!让朕猜清,是想逃避大婚?还是想逃避河房?朕知道你索来会迁回,但你只能向朕
人妥协!不是建宁王!亦不是牧峙!"
郁卿闭着眼,没想到,谢临渊还是太了解她了,所以才能这么得寸进尺。
“你走吧。”她疲惫地叹了口气。
谢临渊攥住她的双腕:“你就这么想和他在一起!”
郁卿挣了一下没挣开,垂眸叹气道:“我的确不想,但我能做什么?”
谢临渊皱眉将她往怀里拽:“那你一开始还不想和朕在一起!朕给你皇后你不稀罕!你怎么就答应他了?你怎么就不骂他,扇他巴掌,踹他,给他下迷药,誓死不从?”
郁卿不停挣扎,忽然怒从心中起,抽手给了他一巴掌!
啪。
郁卿气喘吁吁。
谢临渊亦恶狠狠盯着她,胸膛起伏。
她别过脸去,双眼似含泪,长睫颤抖,又侧目瞪着他。"我为什么不扇他骂他你难道不明白吗!"谢临渊似是知道那个答案,依然怒声质问:"为什么!"
郁卿吸了吸鼻子,两滴泪水滚落眼下。“因为只有你爱我。”
谢临渊浑身僵硬,想拭去她脸上泪痕,手却似冻结。
有卿苦笑,抬于用袖子抹掉眼泪,垂眸看着濡湿的袖口:“若我不停端他打他,严词拒绝他,偷偷跑出去,你觉得他会怎么对我?若我这样对建宁王,你觉得他会如何对我?你还不催么2我从来就只有一条路可走1驯 高高兴兴成为牧夫人吧。要么我还能去哪里?我能跑出北地吗?京都码吗?江都吗?石城吗?你们会追过来吗?会杀了我身边所有人吗?会因为我逃跑而连累无数人?他们的家人会不会怨我,然后也来追杀我?"
谢临渊咽了咽,不知为何,耳畔忽然响起易听雪那天说的话:如今她失去了所有人……微臣难以想象,她究竟能走到什么时候。
当时他只冷笑:你凭空指责朕逼死她。
谢临渊双臂颤抖,紧紧抱她入怀,手扣在她发根,浑不顾她满头妇人珠钗坠在地上。头埋过她颈窝,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他以身躯围作的城中。
"我带你走。”他呼吸急促,颤声道,“我们现在就走….…"
仿佛在弥补八年前该做的事,该说的话。他会第一时间信她并非有意背叛,吵也要吵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冰稀前嫌带她离开。
可惜这句话迟到太久。
郁卿缓缓移动眼珠,沉默地盯着窗外摇曳的树枝。
年少时她想去江都,如今却想不到逃走以后能去何处,她这一生都需要一遍遍隐姓埋名,永远无法与人坦诚相待。
她是不能被接触的人。
逃出宫中,逃出牧府,风吹草动立刻上路,身体在四海奔波,心上却带着永恒的枷锁。
有郁卿曾想,她和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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